梅主人家的房门同其他人家一样,向南开,那是阳光和暖风来得最勤的方向。一进门就 是灶房,这也同大多数人家一样。灶房的左面有一间屋,右面还有一间。这房子的格局和文 医生的木屋是一样的。西屋开着西窗,有一铺炕,放了两套行李,此外,炕上摆了好多罐头 ,有猪肉的,鱼肉的,牛肉的,山楂的。梅主人除了爱嗑瓜子外,还喜欢启山楂罐头吃。炕 下的西窗前有张桌子,上面摆了一瓶蜡花,一个针线笸箩,还有一个插着木梳、牙膏和牙刷 的缸子。东屋呢,这是梅主人住的地方,它开了两个窗口,一个东窗,一个南窗。东窗小, 南窗大。从这两个窗口都可以望见葵花。傍晚,东窗前的葵花一转脑袋,就把头探进窗里。 梅主人关窗时,就得把它们给推出去。南窗前的葵花离窗子远一些,它们就不会有把头伸进 窗里而再被人推出去的尴尬。东窗和南窗的窗帘都是花布的,南窗窗帘上的花朵大,一团一 团的,跟碗一样;东窗窗帘上的花朵小,碎碎的,像一颗颗星星在闪。南窗前,有一张长条 形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面圆镜子,还有一些散发着香味的大大小小的瓶子,梅主人见我老 爱凑过去闻,就告诉我哪个是洗头膏、哪个是发油、哪个是香脂。花脸妈和羊草都没用过这 东西,梅主人却能用这些香东西,她真是不一般。南窗的桌子上还有一个木盒,里面装的都 是耳环。有圆形的,方形的,还有线形的。梅主人最喜欢坐在桌前摆弄耳环,然后对着镜子 比画。她常问我:"旋风,你看这副好不好看?"在我的狗眼里,哪副耳环都是好看的。桌 子上还立着一个砖头样的收音机,我以前在huáng主人家见过的,每天早晨,梅主人都要拧开收 音机听上一会儿。里面传出的人话有男有女的,都是一个腔调,不紧不慢的,我一点也不感 兴趣。东屋的炕上只有一套行李,是梅主人的。被子是亮面的,泛着光。梅主人住的屋子的 北墙上还一左一右地挂了两张画,都是光屁股的娃娃画。一个娃娃骑着一条大鱼,另一个娃 娃坐在一朵花上,梅主人说那是莲花。他们都是男娃娃,跟二毛一样露着小jījī。
梅主人从不串门。她在家除了做饭、扫院子、收拾屋子,就是睡觉。她一有空就睡觉。 她睡得香的时候,从窗口飞进的蝴蝶落在她头上,她一点也不觉得,蝴蝶是把她当成一朵葵 花了。
我回到金顶镇的那一年,开始修通往山下的公路了。镇子里的路也在修。原来坎坷不平 的土路,现在重新填了沙石,变得平展宽阔了。修路要把路面加宽,一些人家的菜园就得往 回缩,镇长就得挨家挨户地让大家把障子拔了。人们边拆障子边骂,说是少了几垄地,就少 收多少菜。说是失去的地是jī舍,jī没处呆了。还有的说失去的地是柴垛,将来柴火没地方 放了。但埋怨归埋怨,人们还是拔了障子,搬了柴火,让路修过去了。镇长那时挂在嘴边的 一句话是:"金顶镇修好路,引来自来水,就成了城市了!将来旅游的人多了,你们就挣游 客的钱,用不着羡慕伐木工人月月挣工资了!"我见修路的都是金顶镇的男人,他们修完了 镇里的路,就修山下的路。他们说修路能挣来现钱,个个都很高兴。去旺河边侍弄庄稼的, 就以女人为主了。原来的路上,jī鸭鹅狗乱跑乱窜,新路修好后,它们都不愿意出来了。好 像原来的路是它们温暖的窝,而新路是谁都不愿意踩的冰块似的。我跟它们不一样,我喜欢 新路,跑起来没有障碍,很舒畅。我和梅主人走在这样的路上时,通常是去卫生院、商店和 粮店。人们见了我有的撇嘴,有的吐唾沫,还有的翻白眼,好像我长了七个耳朵、八个鼻子 、五张嘴,烦着了他们似的。他们骂我的话我至今记得:"又跑哪儿骚去啊?"我们到粮店 ,卖粮的老许从不跟梅主人说话,他称完粮,会用眼睛瞟一眼梅主人。而那个卖粮女人,她 很反感我又回到了金顶镇,她见了我会说:"你怎么又滚回来了?"她一定还记着她和镇长 在河边戏耍,被我撞见的那事。她比过去更显矮了,可能是越来越胖的缘故吧。我们去商店 ,店员老柴总是佝偻着腰,直勾着眼盯着梅主人的肚子看。梅主人让他拿条肥皂,他拿来的 是一把筷子;让他拿包火柴,他拿来的是一瓶钢笔水;而让他拿条毛巾,他放在柜台上的是 一卷卫生纸。和他一起卖货的女孩看见了就咯咯地笑。老柴接过梅主人的钱时,手指哆哆嗦 嗦的。他有一次颤抖着问梅主人:"你吊那么大的耳环,不觉得沉?quot;梅主人笑着摇摇头, 老柴就更加地颤了。我们去卫生院,通常要带回几瓶止咳糖浆,梅主人特别爱咳嗽。晚上我 趴在葵花下,听见她的咳嗽声,心里就很难过。她喝了药,咳嗽会减轻,我就很愿意跟她去 卫生院。有时,她会和小唱片说上一会话。
难怪老柴要盯着梅主人的肚子看呢,她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了。她越来越懒了,傍晚 去松树林赶jī回来时,她连jī蛋也不愿意捡,后来我明白,她是弯腰费劲了。她喜欢嗑瓜子 ,有时坐在窗前,一嗑就是一个晚上。只听得"咔--咔--咔--"的瓜子破裂声,一声 跟着一声。这声音让我想起夜晚灶房里蟋蟀的叫声。有时候,她嗑着嗑着瓜子,会忽然唱上 一首歌。歌词我大都忘了,只能记住"葵花开呀chūn水流"一句,她唱的每首歌里都有这句词 。每当唱到"葵花开呀chūn水流"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湿了。我想她是不是想让葵花开在水里 ?我知道水里只能长水草,葵花怕是不能开在水中的。那么梅主人唱的"葵花开呀chūn水流" 肯定是别的意思了,可惜我琢磨不透。我知道狗脑子比人脑子笨,要不,能提着刷子在墙上 写标语的就不会是李祥民,而是我了。梅主人嗑完瓜子,会把瓜子皮扫到灶房的灶门里。若 是赶上灶里还有残火,这些瓜子皮就被点着了,它们被烧着的时候发出一阵一阵细碎的声响 ,像人在说悄悄话。
有一天,我想念花脸妈了,就跑到镇招待所去。
花脸妈正在前院洗菜,她还戴着大围裙,比以前看着显瘦了,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她见 了我怔了半晌,说:"我听说你从大黑山回来了!我还想呢,当年我对你也没怎么刻薄过, 你怎么就不知道来看看我呢?以为你是属猫的,说忘本就忘本呢!"她扔下洗菜盆,湿着手 抚摩我的脸,我小声叫着,舔她的脸。我想我要是能把她满脸的小黑点舔掉,她就显得好看 了。我这一舌头一舌头地舔下去,把她给舔哭了。她对我说:"柿饼,还是你忠诚啊。那黑 猫,它被一只野猫拐走,再也没回来过!我白白养它了这么多年?quot;山上有野猫我是知道的 ,也见过,野猫比家猫个头要高,但它们很瘦,毛色灰白,没有光泽,样子有些难看。如果 黑猫跟着野猫跑了,一定是去山里了。我正和花脸妈jiāo流着情感,镇长来了。他见了我冲我 的屁股踢了一脚,说:"姓梅的没喂饱你,跑这里来打野食了?"花脸妈说:"它仁义,没 忘了我,这是特意回来看我呢!"我跑到走廊里,在小哑巴住过的房门前停下,伸出爪子挠 门。花脸妈跟过来说:"小哑巴早走了,你忘了?这里现在住着个姑娘,是上面分派下来的 会计。这姑娘爱gān净,你要是把她的门挠埋汰了,她还不枚绲裟愕奶阕?quot;我不知道"会 计"是gān什么的,直到有一天镇长犯了法被抓走,我才知道当"会计"的厉害。
招待所的变化不小,走廊的水泥地面换成了一块一块带花纹的方砖,原来带裂纹的玻璃 全都换了。前院也整修了,建了一个花坛,开着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围墙上的口号又换 了,因为我虽然不识字,大体还能记得原来字的模样。镇长呢,他也有了变化。他走路不像 以前那样风快,而是慢慢地走,说话的声调也比以前高了,而且,他脸颊的肉多了,他的长 下巴看上去就不明显了。他让花脸妈少理我,赶紧洗菜做饭,说是晚上县自来水公司的人来 ,要是招待得好,投资建自来水厂,将来就不用去井里挑水吃了。他还说有人在旺河捕到了 活鱼,一会就送来,让花脸妈把鱼清炖,别红烧,不新鲜的鱼才红烧呢!花脸妈答应着,把 头转向灶房,喊道:"小红,我让你剁肉馅,怎么听不到动静啊?你准是又偷懒了!小哑巴 在的时候,我可省心多了!"镇长说:"都说女孩比男孩勤快,不全是吧?"花脸妈说:" 这可是你把她领来的!"镇长说:"她爸死了,她妈跟着画匠跑了,谁管她和大财?我让她 上学和吃饭都免费,她总得gān点活吧?可谁能想到她女孩家家的,gān活却这么不灵便!"他 们这一说,我才明白小红就是赵李红。赵李红从灶房走了出来,她长高了许多,是个大姑娘 了,我都快认不出她来了。她梳着两条又细又长的辫子,举着一把菜刀。她看着我,说:" 那牛肉都是筋,剁也剁不开,我的胳膊都酸了!要是让我剁狗肉,我看几下就能把它剁碎! "吓得我夹起尾巴就溜,惟恐赵李红会砍了我的狗头。我跑出招待所的门,看见有两辆车相 跟着朝招待所驶来,它们带起的尘土弄得我灰头土脸的。金顶镇是比以前热闹了。它就好像 一瓶刚刚启开的啤酒,那泡沫咕噜噜地冒出来,沸腾了。
2
葵花的圆脸越来越胖了,风凉了。有月亮的晚上,梅主人就将屋里的电灯关了,搬着小 板凳坐在葵花下。月光从葵花间落下来,地上就有葵花的花、jīng、叶的影子了。葵花的影子 像只碗,而叶子像人的手掌,至于那直直的jīng秆,就像一杆一杆的长烟袋。梅主人喜欢坐在 花间吃豆腐。别人吃豆腐,都是把整块的豆腐切成小块,放到锅里用油炒了,或者是调汤喝 ,可梅主人却不这么吃。她会把整块的豆腐放在盘子里,一勺一勺地挖着吃。她一边自己吃 ,一边给我也喂上一勺。豆腐又香又软,我也很得意它。再说了,我喜欢梅主人,她给我吃 什么,我都觉得香。她不嫌弃我,和我共用一个勺子,让我觉得做她的狗实在太幸福了。有 风的时候,葵花的影子就晃动了,梅主人的耳环也跟着动。葵花的影子摇动时,是不发出响 声的,而耳环一晃动,它就发出响声了,我很喜欢听那声音,像丛林的鸟叫。我曾想,我的 耳朵若是吊上一副耳环,是不是也很漂亮呢?
梅主人的肚子大了之后,她去井边担水,一次只能挑小半桶,所以她用水很省。我不明 白为什么别人家人口多,老老少少的一屋子人,而她家就她一个?她从不跟我说这个。秋天 的时候,松树林中的huáng鼠láng就来偷jī吃了。它们吃jī很缺德,不吃肉,只是把jī脖子咬断, 喝jī血。由于我记着芹菜的死,开始时有点怕huáng鼠láng。后来接连死了几只jī后,huáng鼠láng再来 的时候,我不管它是不是白毛的,该扑就扑。结果,我咬死了三只huáng鼠láng。从那后,huáng鼠láng 就不敢来吃jī了,可我却提心吊胆的,怕它们报复我。它们折磨我行,断了我的腿、砍去我 的鼻子我都不在乎,要是它们怪罪到梅主人身上,让缸里少了米,让她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像 云彩一样飘走,她吃什么穿什么?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huáng鼠láng没把我们怎么的,倒是梅 主人,剥了它们的皮,用灶底灰把皮子熟了,挂在墙上晾晒着。梅主人说huáng鼠láng的皮能做棉 袄的领子和袖子。从那以后,我一看谁穿带毛领的衣裳,就觉得这人的脖子上趴着一只huáng鼠 láng,浑身都不舒服。我猜jī看见穿毛领衣裳的人也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