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8)

2019-02-23  作者|标签:迟子建

  "一条狗最多能活多少年?"主任问陈shòu医。

  "最多也就二十年!"陈shòu医说,"一般的狗活个十一二年也就差不离了,这杂种倒是 能活!"

  他当着我主人的面说我是"杂种",赵李红很不高兴。她说:"我看杂种比纯种的好! 纯种的没人要,杂种却能找到人家!"这话听起来有些难懂,但我大体能明白主人是在为我 开脱,因为陈shòu医气得嘴唇哆嗦了,他说:"我就是不想找媳妇,要是找,能找一火车?quot; 大家都笑了,赵李红笑得最亮堂。

  主任对陈shòu医说?quot;剧情要求这条老狗慢慢地死去,得给它下点迷幻药,让它走起来摇 摇晃晃的,最后倒在林地上。你能掌握好下药的量吧?既不能让它迷糊得一家伙瘫倒,又不 能让它比平时jīng神!"

  "我gān了一辈子shòu医了,连迷幻药都下不准,我还能在金顶镇混么!"陈shòu医撇了一下 嘴,用手甩了甩长袍的袖子。那袖子很长,把他的手心手背都盖住了,只能看见袖子下面的 那两排手指。陈shòu医的手指又细又长,就像gān树枝一样,我老想这手指能用来引火。

  赵李红说:"让它上电影,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们拍一个镜头要重复好几遍,给它下 了药让它也演好几遍,它明白么?能挺得住么?quot;

  陈shòu医咧着嘴说:"你这么心疼它,就换别的狗吧。王烧饼家的狗也是条老狗,比它漂 亮多了!"

  赵李红生气了,她说:"王烧饼家的狗比它漂亮?你说出来谁信啊?那狗的眼睛都快瞎 了,你给它扔根肉骨头它都看不见!"

  主任说:"就用它了!你们不是说这狗年轻时救过人么?这是条英雄狗,应该上银幕的 。等它死了以后,它在电影上还活着,这不是很好么?"

  赵李红说:"对,让它上电影,也算给我青瓦酒馆做广告!"

  "金顶镇的人知道它是青瓦酒馆的狗,外地人谁认识它?"陈shòu医说,"再说看电影都 为了看人,一条狗在里面闪一闪,谁能记住它哇?quot;陈shòu医说完,看见案板上有一把菠菜, 他就不满地对红厨子说,"晚上我说要吃粉丝菠菜,你们说没有菠菜,这不是菠菜是什么? "

  红厨子笑了,说:"你说的那时辰,菠菜还在地里长着呢,等你吃完饭出了门,这菠菜 才长出来,我这是刚把它们拔出来!"

  大家都笑了。这次笑得比刚才更热闹。

  "行,就定它了!"主任对赵李红说,"到时多给你算两顿饭钱,算是这狗的出场费了 !"大家更加起劲地笑,主任又把头转向陈shòu医,"到时就看你的了!"

  "放心!"陈shòu医说,"我保证让它演得符合你们的要求!"

  主任和陈shòu医走了。赵李红没走。她对红厨子说,以后不要买绿豆粉条,根本煮不住, 进了锅就成了糨糊。这时大财进来招呼赵李红,说导演要找她商量点事,赵李红就出去了。

  灶房又剩下了红厨子和白厨子。红厨子切了一片肉甩给我,说:"你能耐啊,陈shòu医天 天要上镜,跟了这么多天也没捞着一个镜头,你呢,不费chuī灰之力就要上电影了!"

  "它这么老了,要是迷幻药下重了,还不得要了它的命?"白厨子说这话的时候,满面 带着笑容。他那表情说明他很想让我死。我死了,就更没谁监视他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从 灶房往出偷东西了。

  我的主人就在笑声中把我jiāo给拍电影的人了。我想自己落到陈shòu医手里是没有好结果的 ,我从他看我的眼光中能感觉出来。我有说不出的悲哀。看来那天是白舔赵李红的脚面了, 她并没有领会我的意图。我走出灶房,回到窝里。这时天已经很黑了,风起来了,我听见风 铃在响。那声音在夜晚时听着可真动听啊。酒馆里传来说笑声、打麻将的声音,人们是多么 快乐啊,没谁知道我的忧伤。既然我要死了,就更得想想那些旧主人了。这些年来,我经历 了许多事情,它们之中有一部分我忘记了,但大部分我还记得。我想那些还记得的事。那些 已经死了的旧事,一想就活了。

  《越过云层的晴朗》

  第二章 在丛林中

  1

  我是乘火车离开城市的。那是chūn天,树又开始长叶子了,鸟儿也叫得勤了。训练我的教 官脱下了棉衣,看上去就好像瘦了一圈。我觉得chūn天就像只馋猫,把大地上的积雪和人身上 的棉衣统统给吃了。教官一年四季总是穿一种样式的衣服,只不过冬天穿肥大的,夏季穿瘦 小的。我几乎没见他笑过。他就住在我们隔壁,我常常能听见他打嗝的声音。

  我有七八个伙伴。但这些伙伴不是固定的,有的时候突然有那么一天,教官领来了陌生 人,就会带走我们当中的一个。老伙伴走了之后,很快又会来新的。新伙伴大都比较年幼, 它们好叫好动,特别能吃,一天不知要拉多少回屎。被人领走的老伙伴,大都是高大威猛的 。老伙伴一走,我都会难过好几天,吃不下食,跨越障碍时腿会发软。因为我渐渐明白,越 是练得好,就越容易被人给领走。所以只要走了一个老伙伴,我在接下来的训练中就满腹怨 气,有时故意违背教官的指令。他让我跳上墙头把一条毛巾叼回来,我偏偏朝一棵树冲去, 用爪子挠树皮,挠得树起了疤痕。他让我奔向第一块砖头,我偏偏跑向第七块,气得教官的 嘴都歪了。我觉得人生气了很有趣,有的跺脚,有的喘粗气,有的咬牙齿,还有的耸鼻子。 教官生气了爱歪嘴,我就想他要是这时候喝水,水还不都得流出来啊。

  在训练场上,我们最怕来陌生人。陌生人一来,我们其中就有倒霉的了。不过我们明白 最终去哪里自己说了不算,让你走,你就留不得。

  我的第一个主人来领我时,我正趴在树yīn下想着阳光。我想阳光真是了不得,它从天上 来,什么都看得见。每到出太阳的日子里,屋顶上有阳光、障碍物上有阳光、教官身上有阳 光、我的伙伴们身上也有阳光。看来阳光比我们跑得快,它哪里都能去。只是我搞不明白, 为什么阳光跑起来没有声音,而我们一跑起来就带着声音呢?

  我在想着阳光的时候,教官陪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陌生人很瘦,比教官高出许多。 我知道要出事了,马上站了起来。陌生人指着我说?quot;这狗漂亮,jīng神头也不错,就是它了 !"教官俯下身,他捧着我的头摩挲了许久。他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摸过我,我感动得眼里 充满了泪水。陌生人发现了我的泪水,就对教官说:"这狗我是领对了,多仁义啊,带着它 进丛林我们是不会吃亏的!"

  我跟着第一个主人走了。我每走几步就要回头望一望教官和我的那些伙伴,教官冲我摆 着手,那手就像长在他身上的树杈一样,而我的伙伴一直在呜呜地叫。那呜呜的叫声听起来 就像冬天深夜的风声。

  我的主人姓huáng。我在他家呆了两天。一进他家门,他就奔到柜子前,把一个砖头般大的 东西给鼓捣响了,当时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那是收音机。心想这东西又没长舌头,它怎 么能说出人话来?

  huáng主人的屋子很乱。chuáng上的被子揉成一团,地上有废纸、果皮、纽扣、空罐头盒、铅笔 等东西。柜子上堆的东西更是杂七杂八的,有酒瓶、盘子、筷子、书、袜子、钟表等等。在 窗前的地上,放着两个背囊,huáng主人不时地把牙刷、毛巾、本子、眼镜等东西装进去。只要 他关了收音机,他就会和我说话。他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火车"。我知道"火"是什么, 因为教官让我们从火堆上跳跃过,火能把东西烧成灰,又能在冬天时让人取暖?quot;车"的含 义我也懂,就是带轮子的能在路上跑的玩意。"火"和"车"放在一起是什么,我就不懂了 。不过两天之后我上了火车,就明白它是什么了。我见过军营里那些长条形的帐篷,火车其 实就是一个会跑的帐篷。

  离开huáng主人家的前一夜,有个胖姑娘来了。她一进门看见我,就吓得往出跑。huáng主人在 她背后喊:"它受过训练,不会咬人的,你进来吧!"那姑娘这才哆哆嗦嗦地进来了。她坐 在炕沿上,看着那两个背囊,看着看着就哭了。huáng主人说她:"你哭什么,我这又不是去送 死!"可她还是哭。huáng主人大概讨厌哭声,他皱着眉说:"你来这里就是为着哭的话,你就 走吧!"他这一说,她就打个寒战,不哭了。她让huáng主人进了丛林注意不要让蛇咬了,不要 让熊给舔了,晚上睡觉时别忘了在帐篷外点一堆火,以防备láng的袭击。huáng主人则对她说,我 走了之后你要守规矩,不许和别的男人往来。要是我活着回来,咱们就结婚。他这一说,那 姑娘又呜呜哭了。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结婚,后来我在金顶镇住久了,就明白结婚就是一个 男人和一个女人要天天睡在一起了。那时我没见过熊和láng,只是在训练时见过蛇。教官掐着 蛇头把它当鞭子一样地甩,我就明白弄死蛇时要一脚死死踩住它的头,让它不再会喘一口气 。至于"丛林",我更不明白那是什么。听他们的口气,好像丛林是个令人害怕的地方。不 过真正到了丛林后,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我还是喜欢上了丛林。我想跟你们说的是, 一条狗要是一生中没去过丛林,那就是白活了!

  我第一次见着人和人亲热,就是在huáng主人家。他脱下上衣和裤子,只穿条短裤,去扯那 姑娘的衣裳。那姑娘一边推他,一边悄悄解自己衣裳的扣子。后来她脱掉上衣,光溜溜地面 对着我时,她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带着哭腔让huáng主人把我赶走。那时我正被她胸前 长的一对像馒头一样的东西所吸引,因为那以前我还没见过女人长这东西。我想,那是什么 ?是故意挂在胸脯上的他们的晚饭么?huáng主人对她说?quot;狗有什么可怕的,它又不会说出去 。"姑娘捂着那两个圆鼓鼓的东西说:"你不把它关在门外,我不gān!"于是,我就被主人 一脚踹出门外。隔着门,我听见一阵一阵的叫声,有主人的叫声,也有那姑娘的叫声,叫声 一会高,一会又低,我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要这么大呼小叫的。我想他们也许是诨ハ嘁? ,我们互相咬的时候,也是要叫的。我以为这种叫声要响很久,可是它很快就消失了。等我 被允许进屋时,他们又穿上了衣服。姑娘坐了一会,摆弄着桌上的收音机,收音机吱啦吱啦 地响。huáng主人对她说进丛林带这玩意没用,什么台也收不来,让姑娘抱回家去听。姑娘说: "我抱它回家,我妈不就知道我和你好了么?我不能拿!"huáng主人抽了一下嘴角,说:"你 妈管得太宽了,姑娘是越管越出事的。"那姑娘用手指弹了一下我主人的脑壳,说:"别胡 说。"huáng主人说:"不是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说着,又去扯她的衣服,姑娘 急了,她说:"有完没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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