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9)

2019-02-23  作者|标签:迟子建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那姑娘。不过我能记住她。第一次看见她胸脯的惊奇感就像我 第一次听见雷声一样难忘。我记得,huáng主人和她分别时,亲了她好长时间。

  我们是下午上的火车。火车上到处是人和行李。有的人没座位了,就坐在行李上。一上 火车,就有很多人反感我。抱小孩的妇女说我可能会咬掉孩子的小jījī,带着腊肉的人则说 我可能会偷吃了那肉。还有一些人,嫌我身上有股味,gān脆用手绢把鼻子给掩住了。有一个 老头,硬说他的头发痒,说我把跳蚤传染给他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多少头发了,跳蚤怎么会 找这样的窝呢!再说,我身上并没有跳蚤。huáng主人见大家对我指点个不休,就拿出一张纸来 给那个被人称为"列车员"的人看,说我是去北部丛林协助森林勘察的,让他在火车上行个 方便。

  huáng主人和列车员jiāo涉的时候,火车蹿动了几下,开了。我仰头朝车窗外望去,只见一根 一根的水泥柱子和站台上的人一闪一闪地消失了。渐渐地,我能看见树木、庄稼和河流了。 它们就好像长了脚,向后飞快地退着。huáng主人和另外三个男人汇集在一起,他们见了我都要 拍拍我的脑袋或者拎拎我的耳朵,对我很友好的样子。不过没有多久,我就被轰出装着人的 车厢,到了一个看不见阳光的装满了行李的地方。大概怕我乱翻行李,我被拴上了铁链子, 那是我第一次戴它。见不到阳光,又看不到窗外飞来飞去的树木和庄稼,我对火车上的人起 了反感。我趴在角落里,听着"哐当--哐当--"的火车奔跑的声音,猜想火车长着多少 条腿,才能驮着这么多人走。晚上,huáng主人给我送来食物,一堆馒头渣,半盆菜汤,我只吃 了少许。我很哀伤,想念教官,想念我的伙伴,我不知道火车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我戴着项 圈的脖子十分难受,喘气很费劲。他们怕系不牢我,拴得太紧了。

  火车轰隆了一夜之后,停了。huáng主人卸下了我的铁链,领我下车。天亮了。下火车的人 都在打哈欠。人们背着大大小小的旅行包,没jīng打采地走着。我听着人的脚步声,觉得奔来 奔去的人们很可怜。

  我记得我们出了一个铁门,进了一家闹哄哄的饭馆。huáng主人他们四个人要了些吃的东西 ,我一边吃他们给我的窝头,一边看护主人的那一堆旅行包。之后,我们又上了火车,不过 这个火车不大,车厢里没有长椅子,都是短的,乘车的人也少。我这回没有被拴上铁链关在 黑屋子里,这使我很高兴。火车上的人对我很友好,有的给我饼gān吃,有的给我花生吃,还 有一个光头男人举着酒瓶让我喝酒。为了报答他们对我的友好,我在过道上给他们展示自己 的本领,把两只前腿勾起来直直地站着,站得跟人一样高;要不就把身子紧紧地盘成一团屎 的模样,逗得大家笑个不停。huáng主人为此很得意。他就在火车上教我认识我在丛林中要跟随 的另外三个人。那个爱眨巴眼的塌鼻子男人叫李优;嘴里总是不停地嚼着东西的瘦男人叫刘 红兵;而爱说爱抽烟的胖子叫孙大海。这几个人上了火车后就从一个小车上拿了一堆吃的东 西,花生米、啤酒、香肠、咸菜,他们拿这些东西,只给推小车的女人一张纸。那纸上有人 头像。我想这样的纸真神奇,能换来吃的东西,后来我知道那是钱。huáng主人他们把车窗打开 ,凉飕飕的风灌进来,很多人咳嗽起来,他们就又把它落下了。huáng主人指着窗外说:"看, 背yīn山坡的雪还没化呢,这里跟我们城市比起来,起码要晚一两个节气!"这时我才反应过 来,我原来呆的地方叫"城市"。教官曾经有几次把我们带出去遛街,我见到处是房屋、街 道、行人和汽车,噪声很大,看来一个大而又乱糟糟的地方就是城市啊。

  火车开得很慢,窗外到处是树,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树。有的时候还能看见一群一 群的鸟。huáng主人他们买了吃的东西,很快就启开酒瓶喝酒了。他们喝多了就唱歌。我呢,被 一个厨子给领进餐厅,吃了一条肉骨头。在那里,我还在做饭的炉台下发现了一只老鼠,我 捉住它,当场把它咬死。厨子很高兴,送我回主人那里的时候,就把我的战利品用纸裹着拿 了去。厨子一抖搂出死老鼠,喝酒的人就个个作呕,我那时才明白,人是非常厌恶老鼠的, 难怪很多人家都要养几只猫呢!火车走走停停,每停一下,就会有几个人下去,而上来的人 却极少,车厢越来越空。到了最后停车时,那节车厢只有huáng主人他们四人了。

  我们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有两个人来迎接我们,他们帮huáng主人他们提着行李,指着我 问:"它是什么品种的?"huáng主人回了一句话,不过我忘了是什么了。让我忘不了的是那顿 晚餐,我喝了一盆肉汤,舒服极了,真想到户外撒欢。huáng主人他们个个都喝醉了,huáng主人吐 了,李优骨碌到了饭桌底下,呼呼地睡了。刘红兵呢,他唱个不休,边唱边拍巴掌。而孙大 海醉得一个劲儿地吃烟头。陪他们喝酒的那两个人不停地竖着大拇指说我的主人们:"了不 起,够意思!到我们这里来的人,喝倒了才算是朋友?quot;

  我们在那里停了两天。那两天中,我就呆在一家杂货铺里。那儿的女主人很喜欢我,她 老是用梳子给我梳理身子。她还在我的前爪上拴了一只铃铛。我只要一动弹孱蹙拖欤? 就哈哈地笑。她家有一条狗,个头不高,眯缝眼,不漂亮,但性情很温和。它看上了我,老 是围着我转,于是我就在杂货铺的门前美美地和它嬉戏了一番。我在和它寻欢作乐的时候, 女主人哈哈地笑着,她说:"这公狗这么漂亮,我家母狗要是揣上它的崽子的话,一定错不 了!"她还对huáng主人说,等你们从丛林回来,就把它卖给我吧!huáng主人说:"丛林里到处是 野shòu,它没准成了láng和熊哪一顿的晚饭,能不能活着回来两说着呢?quot;

  2

  我跟着huáng主人他们徒步向丛林去了。

  我们的队伍四个人,一匹马,一条狗。那是匹很高的白马,它驮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如 帐篷、支架、铁锹、炊具、食品等等。这些东西搭在它身上,使马看上去不像马了。

  我走在最前面,huáng主人、刘红兵、孙大海跟在后面,李优牵着马走在最后面。他们背着 背囊,刘红兵还挎了一杆枪。

  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一开始,我们还有路可走,走着走着,树木越来越密 ,路就没了。没路之后,就由我在前方引路。我不知道方向,huáng主人就指给我。丛林里的树 刚刚发芽,有一股香味四处飘扬,他们说那是松树的气味。林地上还有陈年的霉烂了的落叶 和枯草。新草也出来了,还没长高。林地实在太柔软了,柔软得走起来十分吃力,不像那些 硬硬的不长植物的大地,走起来非常轻松。我们把太阳走出来了,阳光在丛林中东蹿西跳着 ,我想我和huáng主人他们要是能变成阳光就好了,想去哪里,就能飞到哪里。

  丛林里有一种花先开了,huáng主人叫它"白头翁"。这花没有香味,看上去就像一个铃铛 。他们说它是蓝色的,可在我眼里,它却是黑色的,树木也是黑色的。只有天,它是白色的 。丛林里空气好,我们不时遇见大大小小的鸟,刘红兵背了一杆枪,他一见了鸟就要打,huáng 主人总是制止他,说是除非断了粮,才可以打鸟。刘红兵说huáng主人"死性"。孙胖子呢,他 总嫌我领路快了,他跟不上。"你长着四条腿,我才长两条,怎么能走得过你呢!"他用脚 踹着我说。他烟瘾大,可是chūn天的丛林是不能随便吸烟的,除非到了河边。孙胖子除了骂我 之外,还要骂chūn天。他骂的时候,塌鼻子李优就笑。不过到了丛林深处,人们就管李优叫" 小优"了,而我的"阿huáng"的名字也逐渐叫开了。我还从未见过谁的鼻子像小优这么塌,那 鼻子扁扁地贴在脸中央,侵占了眼睛、嘴巴所在的地方,让我觉得他满脸都长着鼻子。他牵 着那匹结实的白马,称自己是"白马王子"。大家就笑话他,说他是塌鼻子王子。白马刚开 始时不爱搭理我,要是休息时我趴在它身边,它就走向别的地方。我想它可能觉得自己冤屈 ,同样长着四条腿,它就要驮着东西,而我一身轻松。

  一般到了有河流的地方,我们就停下来。小优这时候把马身上的支架卸下来,分别摆在 几个地方,测量着什么。孙胖子先蹲在河边抽上一棵烟,然后才过来帮小优绘图。一开始我 不明白那些支架是gān什么用的,以为是障碍物,让我跳过去呢,所以第一次见着它们时,我 吓得腿都哆嗦了,我知道自己跳不了那么高。他们测量的时候,我就在河边喝水,那水真清 凉啊,喝得我把路上走出来的汗都消了。huáng主人很喜欢河水,每次他除了喝之外,还要把毛 巾打湿洗个脸。不过他不让白马一停下来就饮水,他总让它歇上一会儿,等汗消了,才允许 它喝。

  我们第一天在丛林歇息时太阳还没落山,林间亮得很。大家走得实在太累了,huáng主人就 同意休息了。他们选了一处地势较高又靠近河流的地方支起了帐篷。那帐篷比我在军营见过 的要小,而且是圆的,像是落在大地上的一朵云。

  第一次住在丛林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帐篷支好后,大家就把背囊放进去,然后划拉了 一堆柴火,在河滩上点起了火。火上放个用铁条做成的支架,吊着一个铝锅,里面烧着河水 。先前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白马要驮那么多的东西,到了歇息时,我才懂得这些东西的用途。 他们要睡觉就得有帐篷,要吃饭就得用铝锅。我觉得人在这点上不如我们,我们睡觉可以对 着月亮星星睡,不怕风和雨;我们吃东西熟的生的都可以,不像人吃起东西来那么麻烦。小 优做饭的时候最多,铝锅、勺子、盐都是他教我认识的。他像教官一样喜欢训练我,有一次 他拿出一张画了许多曲曲弯弯黑线的纸,告诉我这叫"地图",他把地图放在一棵树下,对 我说:"阿huáng,你去把地图拿来?quot;我就跑向地图,叼它给小优。小优就对huáng主人说:"这 狗太聪明了,简直跟人一样!"

  让我接着说第一天在丛林度过的那个夜晚吧,huáng主人他们用铝锅煮了面条后,把吃剩的 汤水给我,可我却觉得吃不饱。天已经快黑了,白马寻了一片草滩在吃草,我奔向那条白色 的河,突然发现了河里游着鱼!我跃进河里,很快就捉住一条,站在水边把它活生生地吃了 。生鱼的味道真鲜美啊,我吃鱼的时候,它的尾巴还使劲地摇,它肯定不愿意我吃它,可我 饿呀!吃过一条,我又下河捉了一条,这条鱼比上一条要小一些,味道也不一样,看来不是 一个品种的。吃饱了肚子煲押谕噶耍逝衽缘幕鹣缘迷嚼丛搅粒秃孟裉焐系脑铝恋袅? 下来。我知道人爱吃鱼,就又冲到河里,捉了条大鱼,把它叼给主人们。他们一见了鱼全都 跳了起来,又唱又叫着,把鱼放到火上去烤。huáng主人夸我本事大,说我既能在火车上捉住老 鼠除害,又能在河里捕鱼为他们补充给养,实在应该给我挂个勋章。"给养"那个词我是第 一次听说,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在丛林里走了许多天后,我就知道它指的是什么了 。至于"勋章"是什么,至今我也没弄懂,想必它不是个坏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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