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己经做好了准备。可是我跟炳爷撒谎,说二少爷和少奶奶在廊亭里抱着吃嘴儿。我想gān什么?我不想gān什么。我只是身不由已地成了密谋的一部分了。
我想看看。
偷偷看看。
看看由别人来做我朝思暮想的一件事会是什么样子。看看天会不会塌下来,地会不会陷进去。看看我白日梦里的神一样的女人怎样真的不停地叫起来里我耳朵里塞满了鸽子的叫声。
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白日梦里我不受它了。
我和老荒儿在古粮仓守夜,那种酸溜溜的预感又浮出来了催命一样把我催到回榆镇的路上。天yīn着,琼岭后边滚着秋雷风很凉。看不清夜路,走得又慌张措乱,几次跌了膝盖。溜进镇街时落了雨,赶到右角院墙外去爬那棵榆树,树皮湿淋淋的像抹了油,差点儿爬不上去。雨声里有大少爷的妻妾、一同耍笑的声音,黑着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骚反骚炭地骂着,受不了咯吱又唆唆地笑起来。我光着脚,脚心挨着凉凉的硬硬的黑瓦,很痒痒,一直痒到脊梁上,心上。我来到左角院靠着假山的墙头,雨已经一f得很大了,院里院外的树在风里摇成了一片,哗哗的,分不出是风响还是雨响。
在一个秋雷前头,有电光在天上一闪,照亮了许多景致。我正在注视上房的角路,突然觉着墙和假山之前的夹道里有不祥的动静。雷声一波波滚过来。电光再也不见了。我立在墙头,揪一冬-一着一条胳膊粗的树枝,一动不动。可能是树影。也可能是淋着雨的人在翻滚。是他和她裹成一个人像一条大鱼一样在水洼里蹦。
我觉着自己正被秋风托起来,比一张竹纸都轻了。电光又闪了一「,我真真地看见乱成一团的是墙外这棵老树的影子,夹道积了水的地面上翻滚腾挪的东西已经永远不见了。我看花了眼吧?我是中了白日梦的圈套看花了狗眼了吧?!
我跳进夹道,趴在水洼上闻,只有树叶的味儿、草味儿和石头的味几。我在水里摸,雨点儿打着手背,手心里摸到的是卵石,枯树枝子和泥。我像个大傻蛋,中了邪,认定那地方还留着少奶奶的温度,就在水注里卧着躺了下来。水很凉,可过一会儿就像开水一样热了。
我喊着少奶奶的名字。好像牛角谷的炸弹在这里炸响了l我暗自欣喜我看到了所有的情景。她的一条长腿在秋风秋雨里举向愉镇的天空,像一根白莹莹的剥了皮的小树一样摇起来了。
我看见’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见。
在秋雨里发了一回颠罢了!
但愿我是个瞎子。
腿就不是腿了。
是我眼皮里的一朵鲜花口闭眼试试。
古粮仓靠近院门的角落里放着r一堆竹箩,是榆镇的竹匠白天送来的,有五六十个,嘟嘟噜噜占了半堵墙。竹箩很轻,五个一扎,一只手能不费力地拿起来。收工的时候,剩下的人都到河湾去拾掇一棵卡住滑轮架的杨树,我没有去。我热着脸,拿起两扎竹箩,往墙角一蹲,用它们把自己盖住了。这件事我琢磨了很长时间,真做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哆嗦。人们在墙外叫唤,卡住的杨树gān掉到河湾,响声咚一下传过来,墙要倒了。竹箩的网眼很密,院子的情景碎成许多片,像从筛子里看一样。我觉着院子里只要来个人,他一眼就会发现我,就会把我拎小jī一样拎出来,把他的唾沫口水儿都吐给我,出尽了我的丑。我害怕,可是我已经蹲在那儿,已经站不起来啦。
后来,人们走了,留下了守夜的人。守夜的人走进院子,在木轨上沙沙地刮鞋底。除了守夜的人还有别人,这人一边走一边用gān手巾掸衣服,啪啪啪,掸在很轻的东西上。是腿吧?是腿肚子吧?只要听得仔细,人是什么声音都能听出来的。我听得见在墙根乱爬的土鳖,也听得见让竹箩掩着的走走停停的蚂蚁。
守夜的人是大路。
另一个人是少奶奶。
我听见了他们。
然后我看。见他们了。
大路用烟锅在烟荷包里挖,眯着眼睛看太阳,它正在盆地西边落山,只剩一条一舌头一样的红红的边了。少奶奶脸朝着院门,用条帚扫木台子上的锯沫,把落到板缝儿里的也扫出来。他们很慢地说话,半天才说一句,说着不太重要的事情。听不清。
好像是用屠场的碎皮碎骨头熬胶的事。要么是给老坎儿长工钱的事。这些话他们白天就说过。他们白天还躲在机房里chuī过口哨,他们chuī口哨的时候离着不是五尺六尺,而是两尺一尺。大路躺在机器底下伸手要扳子,少奶奶递给他的时候,他捏住了少奶奶的手。少奶奶没有挣,她看着吮吮转着的皮带轮,脸色苍白,好像要下最后一个决心把自己卷进去。
她一直苍白的脸让落山的太阳照红了。太阳光还照红了她饱满的身子,她的身子红红地透了明,连黑漆漆的落了木头屑的头发也是红的了。
这个美丽的样子实在是太好啦】我想从二少爷那儿偷个炸弹把自己崩死算了】在这个时候崩碎了自己可太舒服了z可惜事情不能停在这一步。
大路点烟锅,少奶奶喝住了他。他把烟倒回烟荷包,叹了口气,在少奶奶背后东看西看地看了看。我以为他会抄起什么家什找点儿活儿gān,结果他盯住了少奶奶的后背,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我不知道少奶奶听到他走路的声音没有。不管听到没听到,少奶奶缩紧了肩膀,脸埋得很低,手拿着条帚还在扫来扫去的扫。
大路从后边抱住厂少奶奶。他一条胳膊绕在少奶奶脖子上,扳住了她的头,另一条胳膊穿过少奶奶腋窝,揽紧了她的身子。
少奶奶轻轻挣了一下,被大路抓紧了,把她提起来了。少奶奶脸往后仰,眼睛看着天边红红的那个地方,一串一串地落出很多眼泪。
我在竹箩底下闭上了我的眼睛。
我兴奋得头晕。
我还难过口我的心像瓷碗落在地上,碎了。
我听到r脸碰脸的声音。
听到了嘴咬嘴的声音。
听到了身子碰身子的声音。
还听到人倒在树皮堆上的声音。
他们进了烘房。
垒着插板的架子轰隆隆倒塌一r,倒塌了还在响。
好像有山蛮子跺着赤脚板跳舞。
他们在跳舞f他们唱歌跳舞什么也顾不上啦戈我在竹箩底下弓着,像一只烤焦的虫子。我悄悄爬出来,见大门紧闭,豁口的栅栏门也关着,就狗一样贴’一厂身子,从栅栏门和木轨之间的窄缝钻了出去。我没有往榆镇跑,我马驹子一样顺着小道跑土:了琼岭。我在山腰的灌木林里狂奔,在半人高的篙草从里连滚带爬,我想趁山上还剩一点儿天光的时候跑到一个能让我静下来的地方。可是最后那一条红光收了回去,琼岭眨眼就黑了。我浑身是汗,在林子里乱走。想到古怪的二少爷,心头有点儿快意。还是想到气少爷,想到他在苍河沿岸哪个音晃偷偷摸摸配着他的火药面子,我想大声地哭!
我觉着把少奶奶扳倒提起来的是我,把好不容易配好的炸药面子点爆的也是我,我在琼岭的林子里就快意地哭了。哭到后来清楚哪个一也不是我,眼泪就再也流下完了。我流泪的时候忘厂榆镇,也忘了曹宅。我心璧只有落山的太阳,和在太阳里红红地烧着的女人。
我在梦里往后扳她!
骨头弯着弯着嘎哺嘶断了。
她像一件撕碎的衣裳摊在地上。
现在她化成泥_红犷口泥土没有香味儿口也没有声音。
连窝烂的臭味儿也没有了!
一我想念她。
想念她通jian时万分美丽的样子。
我不怕她变成一捧土口我爱吃炒面,我到死都不会害怕土里的腥味儿。
我要一撮一撮来品尝口我吃她!
可是,她在哪儿呢?
请你务必告诉我。
她在哪儿呢?!
我要折劈柴一样折断了她里说不定还能gān点儿别的。
好了。
伤心劲儿过去了t休息吧。
孩子,通jian的时候你要当心。
当心有人用刀子对准了你的屁股,捅着你后悔可来不及呢!
第二十七章
天一凉,柳镇的码头清静了不少,饥民们沿着苍河往南,到暖和一点儿的地方去了。我在药铺给老爷买了四两茸片,又像往日那样绕了‘趟槐镇。马神甫jiāo给我一封信和一布袋面包,让我转告路先生,说降生节要到了,懒惰的机械师应该明白自己需要做点儿什么了。
神甫不太高兴,马脸拉得很长。不过他对我很不错,分手的时候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可爱的孩子,向曹老先生问好,向一切善良的人问好,我请求主保佑你了!神甫的袍子里冒出很浓的臭胳肢窝味儿,我心想让主保佑保佑你吧。礼拜堂的砖墙都裂缝了,再来一阵儿大风非塌了不可。看见老神甫站在裂缝底’卜东张西望,我真为他担心。他还惦记着别人需要做点儿什么。别人应该做什么,人家自己知道。人家早就做了,做得不亦乐乎了】我去茶馆喝茶,听老福居和茶客们闲聊。码头的旗杆上已经没有骼骸了,可是蓝布带子和几个脑袋的长辫子还缠在一起挂着,在风里像水草二样漂来漂去。老福居说那天刮大风,把几颗头骨刮掉了,摔在石板地上像摔了huáng白瓷儿的茶壶,碎片溅了半个码头。他说人脑子原来是核桃仁一样的东西,还不是好核桃仁,是那种没长好的,又瘪又黑的,gān的。一个茶客不满意这个说法。
茶客说:什么核桃仁?我看是丝瓜瓤子卫福居说:别跟我抬杠!你怎么不说像屎嘎巴呢?
茶客说:那个脑袋里不是一壳儿粪?还用说吗!
福居说:你他妈闭嘴吧,都出来了。
他们又聊起了下游的事,好几次提到炸弹。府城的北岸码头旁边炸了一只小船。小船上有船有篷,可是没有人。小船泊了一个白天,到夜里突然炸了。小船旁边是巡警道台预定歇船的水域。可是道台的船日落时没有停,连夜漂卜去了。
福居说;小船是有人事先备好了的。舱里一直藏着蓝巾会的杀手,没炸着道台,把自己炸成肉鱼儿了:我问他;炸的是谁,知道么?
他说:碎了,连块儿整肉都没捞上来。
我说:道台的船没泊下来,怎么胡炸?
他说:炸弹的事谁说得准?拍西瓜一样拍拍弄不好也拍响了它,比洋pào筒子甩的炸弹差远了。巡防营从省城弄来几门pào,你们见了没有?
茶客说:小pào,比渔鼓筒子大点儿。
福居说:小也管用,一pào能打过河去,蓝巾会腿快,能有炸弹快么?
我说:跑得快也不跑,不一定谁炸谁呢卜我把茶根儿泼了,扔下钱离开茶馆。老福居瞪着我,像不认识我是谁了。小船里那个倒霉的人让我伤心。我想到二少爷,料定他不会那么蠢。不管那人是谁,想做的事情没做成,白白地提心吊胆,让人忍不住要可怜他。我在茶馆里胡说了莽撞话,心里很痛快,好像自己就是一颗带捻儿的东西,看谁不顺眼就能炸了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