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23)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回榆镇的路上,觉着二少爷有可能是小船里那个人。凭什么不是呢?把自己塞在舱里,跟炸药一块儿闷着。不弄出响动来死不甘心,这不是二少爷又是谁呢?不过我好歹与二少爷一块儿去过牛角谷,我无法想象他变成一块一块的碎肉在苍河里顺水往卜漂,让大大小小的鱼儿追着吃他曝他口他不该是这样的卜场口在曹宅看到路先生,看到少奶奶,我一下子又觉出这个下场对二少爷来说还是不错的了。换了我,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回到小小的左角院里来。院子还是过去的院子,人还是过去的人,可是气味不是过去的气味了丁大路像灌足了调油的机器,像吃够了草料的马,从来没有这么露骨地快活过口他gān活、走路、洗漱的时候,口哨不断,对谁都露着厚道的心满意足的笑容。只有我才能看出这张笑脸的无耻。收工回来,他一走进镇街就抓·个小孩儿顶在肩膀上,让一群孩子拥着走。孩子们笑着叫着喊他大鼻子,他就腾出‘只手来揪他们的辫子,掏他们的裤档,把他们吓得满街乱窜。

  少奶奶与他相反,眼神儿里有许多怕的意思。怕镇子里的人。怕火柴公社的雇工。怕曹家的门楼。怕左角院水塘里甩尾的鱼。怕廊亭里的石桌。怕洋人种马一样的后背。她还怕她自己映在路上的长长的影子。我觉着世上已经没有她不怕的东西。

  可是,她想事想得忘了旁人的时候,牵起她嘴角的那一丝笑容就露出她心里的底细来了。这个底细让她比往日哪一天都漂亮,比我最初见她那一天还漂亮,也让我寒心,让我比哪一回白日梦破灭的时候都寒心。我觉着神已不是过去那个神了,她脏了i她让大路扳倒的样子不是神的样子了。

  她眼睛里那些害怕的意思,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我也怕。我的怕比她还凶。我不敢看她的脸,不敢看大路的脸,好像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们,是我。我没事就躲在小耳房里不出去,闭着眼躺着,用棉花团把耳朵堵上。我不想看,不想听,觉得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我jiāo给大路那封信是他在榆镇收到的第一封信。他等他母亲的信等穿了眼睛,信来了。他的心也漂到别处去歇着了。他远不像我想的那么激动。他拆信,读信,跟二少爷读他同学的来信没有什么两样。他读了两遍,然后躺到chuáng上看顶篷,一副笑眯眯的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敢说我转达的马神甫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醉醒醇地沉浸在让他喜欢的心思上去了。

  他把美人儿扳倒在树皮堆上里然后,把她提到烘房里去了,我躲进我的小耳房,暗想,二少爷回来了怎么办?回来,不知道是一个样,知道了是一个样。他回来了也知道了,怎么办?

  大家该怎么办?)我闭着眼,堵着耳朵,觉着脑袋里有颗炸弹轰一下炸开,把我又黑又瘪又gān巴的核桃仁给崩出来了。

  想不出小船会碎成什么样子。

  我在院子里闻出了死人的气味儿。

  为给曹太太迎神,火柴公社歇了一天工,整个偷镇和榆镇的佃户们都出动了。从琼岭的山道至曹宅的门楼,路两边聚满了人群,乐斑子在门楼前的空场上chuīchuī打打,盆地里全是哦呐和锣鼓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的乐器在响着了。曹宅上上下下都着了新衣,在各人所呆的地方等着新神的到来口我站在门楼的台阶下边,老差事,给客人指点落轿的地方。客人不多,一些居士不乘轿,翻山越岭走来了。琼岭山腰上出现了接神的轿子,红顶子红鳗加红帘,与少奶奶过门儿那天几乎是同一个样子私同一个阵势。佃户们男女老少一片欢腾,嘴里咳咬地发出像赶鹰唬雀子一样的声音。轿子进了镇街,在街口停下来,安排好的人从两边凑上去,像捧jī蛋一样从轿子里端出了曹家用重金订做的神像。有五六岁的孩子那么大,檀木雕的,盘着腿坐在蓬花盘上,两边像娱蚁那样展着密密麻麻的胳膊,每只手掌上都雕着一只睁大的眼,这些眼用一个眼神儿看着街两边喜气洋洋的人群。四个人八条胳膊举着她往曹宅走。后面跟着轿子。轿子后面跟着十几个素衣徒步的和尚,光头像一只只赚一样在人堆儿里浮动。

  曹太太由老爷伴着,亲自到门楼来迎。炳爷告诉我,新神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是佛界里一个醒目的人物,专要用多余的手眼来帮助别人的。太太在禅房里是个只能想到自己的人,她把这看着肉麻的佛请来做什么用呢?我觉着太太是把这佛当个拐棍儿弄到身边,指望她来做自己做不成的种种善事呢万太太和老爷在台阶上冲着缓缓前来的神跪下了。太太的脸很白,很丰润,常年不见太阳一点儿也没有毁了她的容貌。这样子比佛像更引起佃户们由衷的赞叹。老爷的脸很暗,发黑,还有点儿发青。榆镇的人大体上都知道他长年吃着补药,他们一定不明白老爷怎么把自己吃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吃惊,怜惜,还有一些人幸灾乐祸。这些情景都在我眼里,我站在台阶下边把该看到的都看到了。我没看到的是已经空下来的镇街的尽头,那里正有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慢吞吞地踏着石板道走下来,他皮鞋的铁掌在青石上敲出了动听的声音。等我注意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乐班子后边,正看着琐呐的喇叭口出神儿。

  yīn沉沉的二少爷回来了。

  他走了不到十天。他不在的时间,这里的一些事换了一种样子。他在外边,也换了一种样子。他很落魄,很累,受了很大的打击。他左脸的伤没有好尽,留着长长的粉色的疤,右脸又出了问题里问题比上次要严重,洋纱布把半张股挡严,连耳朵也给裹进去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yīn沉的脸真像是已经知道所有的事。

  他好像单等着下手了。

  我想跑t我想跑去告诉少奶奶他来了。

  他报复来了。

  我站在台阶上终于没有动弹。我脸上挂着笑容,单腿跪下来,给他行礼问安。他看完琐呐,又看了一会儿鼓,然后很吃力地跨上台阶。

  他说:耳朵,乱哄哄的,家里gān什么呢了我说:太太又迎来一尊观音,你去看看吗?

  他说;不了。我想歇歇,我累了。

  我说:少爷,你脸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别问了。

  我丢下门口的差事,陪着他走进门楼。我们没走前院的穿堂门,走偏门,进了通往角院的夹道。我搀着他,他没有不乐意,任我慢慢引着往前走。他真是太累了,软得像绳子一样,身上哪个地方有股发霉的味道。我想起老福居说的那条船,觉着二少爷是在爆炸前眨眼的功夫从船上逃出来的,他逃命逃得晕头转向,总算找回家园了。

  我们走近了角院的门和正院的门。正院的门在右手,里面传出和尚诵经的声音。我在这声音里听出了大路的笑声。大路笑着走出,跳到两个门之间的空地上。他没有看见夹道中的我们,他冲着正院门里的一个人扮着鬼脸,用胳膊比划千手佛的怪样子。我猜出门里的人是少奶奶,头嗡一下大了。我怕门里的人像大路一样笑着蹦出来。

  大路突然看见了我们。脸上起初还残存着笑容,眨眼就消失了。他飞快漂一眼门里,没等他说什么,少奶奶已经缓缓地走出来。她可能没弄明白大路为什么突然吃惊,等她看见二少爷,一下子就呆住了。人们成百次成千次地相遇相逢,本是非常简单的事情,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弄成这个奇怪的样子。大路心虚了。少奶奶也心虚了。他们心虚的样子让我恨不得找个蚂蚁dòng钻进去,等他们掩饰好了再爬出来。一他们心虚,兴许也是因为突然面对了二少爷yīn沉的样子,他们没办法那么快就弄明白yīn沉里的真正的意思。他们心虚胆怯地站着,目光里还带着一点儿倔qiáng,听天由命地等着他们合伙欺侮的人一步一步走近。

  二少爷总算看出了不对头,站住了。

  三个人彼此看着,谁也不说话口我听和尚诵经,猜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大路说:曹,你好万二少爷说:你好l少奶奶说:光汉,你的脸怎么了?

  二少爷嚎着嘴,嘲弄地眨巴着一只眼,故意不回答。太紧张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啦。他松了口气,手指头哆嗦着拍拍衣襟上的尘土。他靠着我的胳膊,软软地往前走,摇摇晃晃地上了角院的台阶。

  他背对着夹道里的人。

  他说:受了点儿伤,别告诉我母亲。

  又对我说:耳朵,我歇歇,你忙你的去吧。

  我转过身来,不敢看僵在那里的显得又蠢又笨的两个人。我弯着腿,缩着脖子,顺着夹道的墙根往外溜。我像一只怕惊动了别人的耗子。大路和少奶奶也像耗子。我不看他们,也能明白他们心里突然砸下来的绝望和害怕了。二少爷成了一只猫。我在和尚的诵经声中听到了磨牙的声音。我害怕有谁忍不住要尖叫起来了。

  这个尖叫的人是我。

  有人在白日梦里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说;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说:饶命啊!

  这个模模糊糊的人把我掐死了。

  我确实觉着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甚至觉着二少爷身上早就置好了炸弹,他要趁大家在廊亭里下棋聊天的时候冷不防点燃了药捻儿,把一切都崩上天去!为了阻止这件事,就得守口如瓶。

  我不知道】真掐死我也罢了。

  我知道他成了偷镇最悲惨的人。

  可是,我不知道!

  真惨!

  连我也做了同谋了。

  第二十八章

  榆镇盆地冬天不冷,鸟河边夜里结了冰凌,天一亮就化掉厂。琼岭上下多是松树和杉树,落着霜花还是灰茫茫地绿着,风刮上去能给扯得慢卜来,刮到镇子上空也就没有多大力气了。

  轿廊的旁边是个半间房大的炭池子,各屋的火盆每夭能把炭棒烧去厚厚的,层,曹宅到处都漫着懒洋洋的炭火味儿和烟味儿。冬天不出门,守着炭火盆烤手,对奴才是最舒服不过的日’介了。

  二少爷一直仔细养伤,没有离天偷镇。家里人不让他动,让他在自己的屋里老老实实呆着。他也确实静悄悄地呆了几天,起初在堂间里泥胎一样坐着,后来就移到廊子里来回来去地走。他坐着和走着的时侯没有人打扰他,他一脸心事,谁都担心弄不好他会一下子蹦起来。终于熬不住了,他顶着半个脑袋的纱布去r火柴场。他在千活儿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怕风里的锯沫j匕污了伤口,一个巴掌始终捂在纱布上没有放下来。少奶奶小声跟他说话,让他回去,他不听,看少奶奶一眼,仍旧踩着树皮、木屑、废梗在占粮仓各个角落里转。过去,他常对公社的人说些自己救自己、自己管自己之类的疯话,这下不说了,只在每个人的背土拍拍,让他们知道他对他们的关心和惦记。他的嘴含得那么紧,真让人担心他的舌头是不是也受了伤。谁也闹不清他在琢磨什么,他想gān什么。曹家内外不少人让他弄得心烦意乱,不得不暗自防备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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