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药铺的硬木椅上,看掌柜的一样一样抓药。我惦记着少奶奶的病,想着想着她就在白日梦里朝我走过来,抓住我一只手搁在她肚子上。
我说:里边是谁?
她说:你摸摸看。
掌柜的在柜台上叩秤盘,吓了我一跳。我突然记起上一次为少奶奶抓药的情景,也是在想什么事,让叩秤盘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上次少奶奶没病,可又抓药又吃药,这次有病,还瞒着拖着,怎么回事呢?
她说:你摸摸看。
我说:我摸啦?摸啦j我摸到了一颗头,把头朝自己转过来,恍恍惚惚觉着应当看到一张脸,结果真的看到了,是大路,少奶奶在我耳边味味笑,大路也笑了。
掌柜的说;你笑什么呢?
我说:没笑什么。谁笑了?
他说:你们主子里哪个添喜了?
我说:不知道。让我抓药我就抓药,我不问。
他说:上回抓的药管用不管月?
我说:我又没吃我怎么知道?!
他说:谁吃了?
我说:一个老妈子的gān闺女吃了。
他说:打下来没有?
我说:打什么?
他说:打胎呀l我说:她们外乡人,药吃上没吃上都难说。
他说:我琢磨是你相好给吃了呢里我说:编排曹府的人,你当心!
他说:掌嘴掌嘴!我哪儿敢呀!放心,我不敢,我就指望你们曹家买我的药呢。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北边的gān茸片子来货了,要不要的我都给他留着!
我说:您别客气。
我去老福居的茶馆喝茶,隔着窗户看那些在码头上走来走去的巡防营,封河封了这么久,兵们还是个个满脸杀气,不错眼珠儿地等着宰人。
我觉着我不仅是天下第一个傻瓜,还是天下第一个该宰的人。跟打雷差不多,在药铺闲聊时脑子里有闪电呼拉一亮,接下来便是狂风bào雨。药,火柴,水塘,冰,肚子,huáng毛,蓝眼睛,一切都有了联系。我只是想不清少奶奶和二少爷之间出了什么事,可是我差不多想明白少奶奶与洋人之间的事了。大路把少奶奶拎进了烘房,使两个人做了伤天害理的勾当,如今他们是走投无路,成了天打五雷轰的没处躲没处藏的人了,少奶奶近来作践自己,是救着自己呢】大路不只在女人的眼里看见死气,恐怕也在自家身上嗅出死气来了。我想他一路上硬撑出来的笑容和他频频地望着盆地的样子,越想越不妙。赵管事给gāngān脆脆地打死那天,他踩着管事滴下来的血走到街上,一向清朗的蓝眼睛恍惚了。当天夜里,他又用这双眼目睹了把自己丢进冰水的女人,他罪孽深重的心在那一刻也浸了冰水。我料定他要绕开bī过来的死气,他想逃跑!
洋人要跑!
狗杂种要跑里我从老福居的茶馆窜了出去。
福居说:耳朵,找你钱!
我说:一下回用i我穿过码头,穿过东街,马一样在去槐镇的土道上跑。我猜度马神甫已经把大路送上教船,在封着兵船的苍河上大摇大摆地顺水而下了。
我跑出一片枯树林,突然发现大路正闷着头走过来。我站住了,他发现了我,也站住了。他挎着教民的面包房烘的大面包圈,叼着烟袋锅。他脸色平静,看来是在上帝那儿得到宽心话了。
他说:你?
我说:我等烦了,来接你。
他说:跑什么?
我说:我着急。
他说:急什么?
我答不出,脸很热。我们站了一会儿,他先走,我振走。我怪自己荒唐,生怕他看出我的意思来。他问我吃不吃面包,我说不吃,他就不再说话,在前边走得很急,比逃的速度都快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正沿着琼岭的山道往盆地里走,他慢下来,最后停了脚。他看着西边的落日头出了神儿。我也出了神儿,我记起了秋天那个日子,少奶奶在残阳里火苗子一样燃起来口大路咕咯了半句洋话。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说给谁听互少奶奶如果有缘,会听见他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呢?
我听不懂。
没人懂。
第三十三章
正月十一苍河解禁,正月十三大少爷曹光满回到榆镇了。他带回许多年货,大包小包有几十种。分到少奶奶这边的有几匹绸缎,其中一匹是那种湖绿色;还有一座洋木吊钟,有佛盒那么大,每到一个时辰就叫起来,声音像是布谷。大路得了一盒子洋烟和一把洋伞。烟是地道的雪茄,大路一见就把烟袋锅丢了。伞是黑的,拢起来瘦瘦的样子,刚好顶个拐杖,他拄着它在下房那么窄的地方踱来踱去,后来gān脆拄到街上去了。他脸上有寻开心的意思,要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玩儿。镇里人跟他熟犷,见他大冬天撑把伞,棉袍子鼓鼓囊囊像个笨熊,都迎着脸笑他口孩子们牵起他棉袍的后襟,跟着来来去去,像为他托着一条大尾巴。他很久没有这样快活了。
五铃儿得了一条绣花手绢。
我得了一条案板那么大的白毛巾。
五铃儿说:咱俩换换。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头油多,想蒙枕头。
我说:不换。我给你了。
她说:行,以后拿别的还你。
她嘴上不多说,拿眼睛谢我,抽了毛巾便走。近日她懂事了不少口自从曹家知道少奶奶有了孕,求仙打卦,认定那腹里是个公子,左角院一夜间金贵了。炳奶奉了太太的旨意,搬到少奶奶的屋里,与五铃儿‘同宿在隔间,昼夜里轮换着伺候。炳奶是细心人,少奶奶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边装着。少奶奶迈门坎儿,五铃儿要忘了扶,老人开口就是一顿数落,不像老奴才,倒像冷脸的婆婆。少奶奶做不了自己的主,五铃儿也跟着惨了。
大路也惨了口不便到廊亭里坐着,只能隔着水塘远远地看上房那边的影了,看也不方便,还要摆着看鱼看水的架势,不时地往里丢个石子儿瓦块。不过看也没有用。少奶奶很少出门,那张俊白的脸蛋子仿佛消失了。我躲在耳房里,隔着窗户看大路。他还是穿着洋装jīng神些,穿着厚棉袍显得又蠢又可怜,发呆i他用棉袍的袖子不经意地蹭鼻子尖儿,把冻出来的鼻涕水儿抹掉。他要穿洋装可做不出这种事。他袖着两只手的样子跟炳爷跟愉镇的所有男人没两样,他自己怕是也要认不出自己是哪j耘来的货色了口我可怜他,也可怜我自己。我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见少奶奶的笑容,盼着她的脸和她的心一块儿静下来,松下来。我总在白日梦里问她:少奶奶,你怎样了?
大路怕的是她眼里蒙着的一层死气。
我怕什么,我想不清楚。
大少爷一回来,给死气沉沉的曹府添了活气。他走路带着风,挺腰抬眼,好像什么倒霉事都没发生过。第九个孩子死了,死了就死了,接着种接着生,就不信生不出一个中人意的来。让河禁挡在外边这些天,他把开在外边的曹家买卖梳理了一通,把好几本糊涂帐打顺了,不封河他还坐不稳这个屁股呢了他也不为二少爷担心,用他的话说,光汉口袋里的钱还没花完,人家不着急,咱急什么?况且,急也没用,等着就是了。
曹府的大节没过好,大少爷张落着,要让十五的灯节热闹一下。他从纸场的库里批出大捆的竹纸,赔钱分给佃户,让各家老少们由着性子糊灯。生怕凑不出声势,又让佣人们抬出成筐的蜡烛,在门楼外的台阶上分送了。十五一到,天还亮着就有孩子拎着手灯在街里跑,一见星星,屋檐下的瓦灯也一盏盏亮起来。乌河边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影,等着曹家的大队人马来放河灯。炳爷让我去河边看看风势和水势,我去看了,小北风,没有逆水,làng不扫岸,简直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天象了。
前院和正院,聚满了糊灯的家丁和佣人口五铃儿取了竹坯和竹纸,用碗装了一些浆糊,说少奶奶在屋里闷得慌,想试着糊一朵荷花。
子夜前,曹家的人聚到餐堂里吃元宵。老爷太太在,大少爷领着妻妾也在,坐在首桌上的外人只有大路。元宵煮好前一刻,炳奶和五铃儿扶着少奶奶来了。这是我多日来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到她。她胖了,白了,脸上淡淡的笑容令人吃惊。她行过礼,低着眉头坐下来。大少爷的妻妾凑过去低声寒暄,味味地笑着。
一个说:几个月了?
一个说;三个月,是么?
一个说:身条子真好,看不出i一个说:是光汉养伤时候怀的吧?妹子你当心,多吃蜜,多吃鱼皮,不然孩子长火烧记,像他爸。
少奶奶不说话,抿着嘴,含了一点儿笑意。元宵盆端上来,热气立即把桌子笼罩了。我立在柱子后头,发现当别人都笑着看大路夹元宵的怪样时,少奶奶的脸yīn了下去,她抬眼时碰上我的目光,立刻把脸转开了。我换了另一根柱子,继续盯着她看。我闹不清自己要gān什么,只觉着这么下去,能看出那笑容背后的东西来。
老爷气色很好,喻着嘴用力chuī一颗烫元宵。
夫人含着口,半个元宵像是永远也嚼不完了。
大少爷向各位说着开心的吉利话。桌上的人不大笑,桌下的仆人们倒偷偷地笑起来没够了。
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我看少奶奶。她红红的小口将白白的元宵咬住,两排碎牙在热气里闪闪发亮。元宵一卷,让她薄薄的红唇淹进去了。我在心里叫唤:天呀!
这时候,大路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曹老爷,我喜欢你们一家人。
又说:我,就是我,想我的妈妈了。
一桌人静了,都看着他。
大少爷说:路先生,你是打算回国吗?
大路说:是。是。我喜欢你们。我要回去!
他很紧张,筷子一滑,元宵滚到地上。他想找,我连忙窜过去,一伸手把烂元宵挠走了二他的大鼻子上渗着汗珠,脸和脖子都是红的。大少爷往他碗里夹小菜,样子很客气。席上人都不吭声,少奶奶看着自己的碗。
大少爷说;你是光汉雇来的,他不在家,我们也不好放你走,我弟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事等他回来再说,你看行不行?
大路听得似懂非懂,想说什么说不出,匆忙地说出一串洋话。他马上又明白别人听不懂,窘得又叹息又摇头,肩膀耸得像个傻瓜。少奶奶用洋话问了句什么。大路一愣,很快就打着手势认真地说起来。大路和少奶奶谁也不看着谁,大部分时间都盯着装元宵的大瓷盆。翻译的时候,少奶奶很恭敬地看着老爷,口气很雅。
她说:路先生是说工人们对机器已经熟悉了,离了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他说他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不能长期离开老人。路先生请您帮助他,让他能早点儿离开榆镇。他说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老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