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轻轻点头,看看大少爷。
大少爷说:父亲,您看呢?
老爷说:难得他有这份儿孝心,随他吧。
人路好像听懂了,可少奶奶还是译给他听。俩人丢一下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我听不懂,可是我比旁人清楚,他们在趁机说一些别的事。句子很短,说得不紧不慢,骨子里却很急。少奶奶首先停下来,恭敬她微笑地看着老爷口她说:璐先生说他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
她看一眼大路,顿了一会儿。
又说:路先生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里的人。不过,他想早点儿回家,越快越好,如果方便,他明天就想离开这里。他说的就这些,没了。
大路听出不完全是他的意思,只能忍着。
他说:我,就是我,喜欢你们!
老爷说:走就走吧,火柴场本来就是光汉手里的玩意儿,让你跟着受累实在亏得慌。光满你给他安排一下。时候不早了,穿暖和点儿,到河边放灯去。
夫人说;玉楠,你就不要去了,小心受凉。
大家离席的时候先给长辈让路,老爷在少奶奶跟前停下,很器重地打量她一番。
老爷说:你帮着光汉做事有一套,想不到还会着一口法国话,嫁给我们光汉真屈了你了。
少奶奶说:是英文。
老爷说:我知道,总归不是中国人嘴里的。炳奶f炳奶!你们小心给我伺候着,出了毛病就对不起郑家了。
夫人不等老爷说完,_已缓缓地走出餐堂。
院子里正给河灯试蜡烛,一盏盏像亮起了满天的星星。乌河那边响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欢呼,镇子里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少奶奶叫住我,说她糊了一盏荷花灯,让我替她放到乌河里去。我们一起往左角院走。少奶奶和五铃儿在前边,我和大路在后边。炳奶不知让炳爷招去做什么,一时没有跟上来。
路上我和五铃儿沉默着,听少奶奶和大路隔着夜色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那些话的口气模糊不清,不知是谈天气,还是掏心窝子。他们话里的意思总不会像他们的外表那样随随便便,他们随便的样子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这瞒得了五铃儿,瞒不了我。来到廊亭,我知趣地紧走几步,超到少奶奶前边,她果然就势站了下来。
她说:五铃儿,你领耳朵拿灯去。
我在屋里故意磨蹭,让五铃儿找线加固灯架子。灯糊得确实好,三朵荷花让竹坯和竹托支起来,两朵盛开,一朵含苞,粗粗的大白蜡插在竹签子上,足能燃到让花灯漂出五里地t我掂量时间差不多了,就端着灯出来。少奶奶和大路在廊亭里站着,隔着石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说过了。
我说:花苞这边太沉,下水可别翻了。
五铃儿说:翻不了,把签子挪挪。
我说:试试看吧!
我把花灯摆上石桌,跟大路要火柴,大路不动,好像没听见。我又招呼他一次,他才把火柴递给我。我点燃蜡烛,让大家凑近了看看,我一下子发现少奶奶的眼里含着泪光,忙说挺好挺好,一口气把灯火chuī熄了。我和大路向外走,我能听见大路压低声音呼了少奶奶一句,像道个珍重,也像道别。我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这一切都让我奇怪,更让我震动。
少奶奶说:耳朵,灯下了水你跟它走走,别让它挂在岸上,能送多远送多远l我的福气和缘分在它身上,别让它翻在家门口,要翻让它翻到下游去。耳朵,替我送送它,你要上心呀w我说:哎!您回屋去吧。
黑灯瞎火的;我的眼也湿了。来到乌河岸边,河里的灯已经满了槽,像一群萤火虫慢慢往下飞。我和大路在一处避静的水湾把荷花灯放下去,沿着河岸送它。它常常拢到岸边来,打着转不想走,大路伸着长胳膊一次次推它的底座,鞋和裤腿都湿了。我找了一根长竹竿,一边走一边拨它,让它永远离岸远远地漂dàng,想停也停不住。前后全是灯,有一些翻了,还有一些无人照料的歇在河边,蜡烛将要燃尽,另有一些灯gān脆就在河心烧起来了。
我们送着少奶奶的荷花灯一直往下走,过了屠场,水渐渐急j’。在乌河扎入琼岭峡谷的地方,静静的河水突然奔腾起来,发出占阵阵啸声。荷花灯竞然没有翻,流星一样she出去,很快就没有踪影了。
我说:完了,回家吧。
大路说:完了。完了口他站在岸边点了一支舌茄。
他把雪茄抽完我们才往镇子里走。
我们站在那么,呆着,数着。
一共翻了四十六盏灯口荷花灯翻在前边了。
第三十四章
我做惯了白口梦,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曹家会提拔我做火柴场的管事。这种美差别的奴仆连想也不敢想,再说我过了年才十几岁,在榆镇的佃户眼里差不多只能算个huáng口小儿。我嘴上不说,心里很快活,觉着自己活得总算有一套宇。
那夭大少爷把我叫过去,眼神儿跟往常就不一样,很器重,很上心,还要把这些意思告诉我,让今呢白他是多声瞧得起我·我不能不感恩,他话一出口,我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我叩疼了脑门儿。
我说:谢大少爷了工他说:路先生要走,光汉在外边不着象,七他媳妇又带着身子。我和炳爷商量来商量去,找不着比你更合适的人。你岁。数小,心眼儿可不小,好好gān吧。趁路先生没走这几夭,你把火柴场一五一十接过来,gān好gān坏没关系,上心就行了。你的月银长到六两。路先生一走,你搬到他屋里住去。缺什么跟炳爷说,往后下手的杂活你不用千了,有人gān。你看行吗?
我不动声色,叩头。
我说:老爷有时候用我,我怕别人不行。
他说:老爷招呼你除外,换了别人谁也不放心。好在不费大事,你两头顾着就行了。
我离开大少爷的时候,心里一朵接一朵开花儿,眼看着出头之日扑过来,躲都没法躲。我躺在小耳房里总也睡不着,想我再去柳镇时人们会怎么看我,觉着我大概是应当换一副做人的样子了。
我太得意,把左角院的混沌事丢在脑后,一心扎到火柴场办jiāo接。我走路昂着头,自己把自己当了主人。我不在意大路的沉默。他在古粮仓胭趾,在少奶奶往日常用的躺椅上靠下来,用胳膊挡着额头,看他把少奶奶拎起来的地方,也看他与少奶奶撞翻了插板架子的地方。我猜到他在做什么,可是这都挡不住我心里那份高兴。
我是曹家火柴场独一无二的管事了!
我】j我高兴得太早啦。
正月十九傍晚,曹府门楼前停了一抬小轿,客人躲躲闪闪的很蹊跷,但是有人认出了轿夫里有县衙的捕快。客人不久便匆匆离去了。曹府里灯火通明,各院的人来来回回地串着走,下人们闹不清出了什么事口少奶奶也被惊动,由五铃儿提着灯领到正院那边去。天快亮的时候,炳爷来敲耳房的门,说大少爷在厅堂里等着,让我快去。。我问什么事,他说别间,去就知道’厂。
我}1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我一下子想到了大路和少奶奶。
我想不出通jian的卜场。
会出人命么?
我不敢在心里问下去。
厅堂里只有大少爷一个人。他坐在老爷平时坐的地方,恐怕一夜没睡了,肿着眼,qiáng打jīng神,见我进屋立即挺直了腰板,做出万事不愁的豁达样子。
他说:来了?坐。
我不坐。
他说:坐吧,你是管事了口我坐下来。
他说:耳朵,你说老爷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报答不完。
他说:耳朵,我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说:耳朵,你对我们怎么样?
我说:我是这屋地上的一块砖。
他点点头,掏出小酒葫芦抿了一嘴。
他说: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我说:没有。
他说;你再想想。
我说:没有。有,让雷击我。
我连眼皮都不眨,偷偷用手指头拧自己的胯口我怕我忍不住,让身上的血挤到脸上去。大少爷盯着我的眼睛,我没事儿似地迎着,他撑不住长叹了一声口他说:光汉让巡防营抓去了。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说毁了i不过我心里的另一块石头却轻飘飘地落了地。没有眼前的危险,至少左角院暂时没有祸事了。
大少爷说:光汉可能跟蓝巾会有瓜葛,他留洋回来一直有你跟着,你一点儿不知道么?
我说:他跟大舅子处得不赖,别的我不清楚。
他说:郑玉松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我说:不知道。他不是包销土产的商人么?
他说:光汉偷偷摸摸做了哪些事,你知道多少说多少。瞒着也没有用,弄不好他的脑袋要搬家了,我还蒙在鼓里l你要瞒着,对得起我吗?!
他的眼光一下子凶了,很少见。
我琢磨要不要给他跪下来。
要不要说出炸药的事。
我跪下了。
炸药的事,我没说。
我说了点药面的事。
说了上吊的事。
大少爷没听完脸就白了。
他说:丢人现眼的东西呀工我说:您不间,这事儿我让它烂在肚子里!二少爷是可怜人,您就别怪罪了〕他说:耳朵你是好样的,我替老爷求你一件事。
我说:让我死我就死去i他说;曹家往后忘不了你。
我一听,心不知怎么凉起来,接着就哆嗦了。我担心了半天的祸事,到头来砸在了我的脑瓜顶上。我做不够的白日梦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事后我知道,正月十九赶来密报的人,是县署的一个巡检官,是大少爷岳父那边的私jiāo。他们将事情做了安排,我给人家拿过去,当了一枚可留可弃的棋子儿了。
第二天,巡防营一个哨官领来十几个兵,搜查火柴场,也搜查二少爷的宅邸。依照布置,大家一块儿演戏。搜查的结果是用小瓶子将每一样药料都装一点儿,然后用快枪当扁担,挑走了几箩火柴,在曹府里边连戏也不肯演,直接钻进餐堂大吃大喝,根本没踏左角院的台,阶。我演我的角儿,穿了新衣服到各处去道别。
少奶奶腿肿,炳奶不让她下地。我跪在堂间,面朝卧间,隔着花档说话。她的身子隐在帐子里,脸模模糊糊,声音是清楚的。
她说:耳朵,你珍重。
我说:您有话跟二少爷说么?
她说;让他爱惜身子。
我说;还有么?
她半天不吭声,我等着。我喜欢这屋里的香气,想多呆一会儿。我觉得我八成是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