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家里的事不用告诉他,免他费心。告诉她我很好,火柴场也很好,我等他回来。
我说:少奶奶,您走路留心。告辞了。
我最后扫了一眼。她的肚子在被子里埋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但愿过去的一番猜度都是多心。要不然,真说不清少奶奶会受多么大的煎熬了!我想到了二少爷造的炸弹,觉得少奶奶肚子里的东西比炸弹还要让人担心,一旦炸起来怎么得了!
我有什么用?
我救得了二少爷吗?
我还能救谁?
如果能救,我头一个救的是少奶奶t我谁也救不了。
我只能送死!
临行前,我被召到老爷屋里,他摸了摸我的头,半天没说话,好像很难过。他的小药锅敞着,里边煮着一个生满铜锈的旧铃档,那是我前几夭登梯子从镇南的古亭上为他摘来的。水也响,铃挡也响,只有人不响,再呆下去我要哭了。
老爷说:想不到我们曹家用你用到这个份儿上。
我说:我高兴,这是我今世的福分。
他说:耳朵,你过来。我跟你jiāo代个事。
我说:您尽管吩咐。
老爷压低了声音,呼出的气chuī到我脖子上,痒痒。他嘴很臭,吃进去的各种杂物搅在一起,散出很浓很奇怪的气味儿。他的话一说完,我乱糟糟的心一’f子静了。
老爷大约认定了我是逢凶化吉的人。
他让我给他弄一些蜘蛛和蜘蛛网,他点名要牢里的,。死牢里的更好。
他说:别管粘了什么,都要!
我一下子轻松了。
大路站在耳房门口等着送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装得挺高兴。
二少爷被捕对他是个新打击,他已经决定推迟离开愉镇。他这么做是为了谁,他清楚,我清楚。不过他心时到底在琢磨什么,让人猜不透。
大路说:帮助我,问他好。
又说:告诉他,我准备离开了。
他无jīng打彩的,袖着手,像个本地的老人。他上嘴唇的胡须上粘着一丝鼻涕,让雪茄的烟薰得眯起一只眼来,很撩倒。他让心里那些事折腾惨了l我说:跟你们上帝说,让他保佑。
大路愣了j一下,哑着嗓子苦笑起来。
巡防营的兵吃饱喝足,各自揣了银两,用一根大麻绳把我捆起来。都这样了,炳爷还悄悄迫着,叮嘱我;,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把机灵劲儿拿出来全使上』炳爷真够狠心的,不过他眼湿了。
为我流泪的只有一个五铃儿。我刚刚走下门楼的台阶,她就哭了。她说:耳朵哥,你早点儿回来。镇街里站着很多看热闹的人,五铃儿的样子让我丢脸,我连看也不看她,昂着脑袋走了。
我一点儿都不伤心。
我想蜘蛛和蜘蛛网。
想蜘蛛网上的小虫和飞蛾。
老爷把我救了!
我没有想到死。
我对啦。
第三十五章
二少爷曹光汉是在县城附近一个叫水火营的小村被抓住的。水火营出铁匠,打铁铺子有十来家。村子里埋伏着蓝巾会一个修枪造枪的作坊。巡防营夜袭了它,作坊里的人做鸟shòu散,把二少爷忘在村旁一个装满乌龙牌火柴的老屋里了。二少爷跟人家说自己是造火柴的商人,租这里一间屋子做火柴的集散地。
但是说来说去不顶用,人家从他腰里搜出了一支外省造的短枪。
问他哪儿来的,他说用一百箩火柴换的。问他gān什么用,他说水路陆路到处有人打劫,掖着防身。他应付的很好,但是巡防营一个兵目用枪托子砸了他的嘴,一排下牙齐齐地掉了好几个。
抓到牢里之后又是一顿bào打,幸亏县衙的巡检认出他是豪绅曹如器的二公子,不然也许稀里糊涂就给打死了。事后听说,瘦巴巴的二少爷挨打时笑骂不绝,在大牢里成了英勇的第一人,打手们都说没见过这么硬朗的汉子,生在富贵人的家里就更奇了。
事后我还听说,为阻止巡防营抄查曹府,抓走别的曹家人,大少爷花掉了两万两银子。我是替身,是给人家捆去用来jiāo差的一件东西。我这个东西跟别的东西不一样的地方是会说话,知道为了主子,该gān什么,不该gān什么。不过人家jiāo过了差,东西就没什么用了,有用的是银子!我以为曹家抬举我是让我替二少爷揽罪,要紧的关头替二少爷去死,真是笑话!
我哪儿算得上正经人。
我是让人从曹府里牵出来的一条狗。
我只配给老爷逮蜘蛛!
离开榆镇以前,我问过大少爷,去了牢狱怎么gān怎么说?大少爷一脸听天由命的神气,这在他很少见。他说不操心怎么gān,去就是了,怎么说有人会点拨你。来到县衙,巡防营把我往牢毛‘丢,并没有哪个来点拨我。我觉着自己像个瘪臭虫,让人给扔到牢间的草堆里了,牢}}j很高,有很大的蜘蛛网。
我不知道怎么把它弄下来。
一牢十五个人。
我坐着睡觉口他们凑过来问我犯了什么事。
我说:我杀了一个人。
他们问;什么人?
我说:仇人。
这些目光凶狠的人一下子就没有兴趣了。他们缩回各自的角落,每人守着一只空碗。我也有这么一只碗,送饭的牢卒一到,我就学别人的样儿,把碗从木栅桂的空档伸出去。我盼着牢卒跟我说话,可是他不理我。我又盼着守夜的牢卒跟我说话,他还是不理我。根本没有点拨我的人;他们把我忘了,牢卒的样子让我想到马棺,他在廊道上姗姗邀趾,两边的牢间活像牲口棚。一连几天,各个牢间不断有人给领出去,‘又不断有人被送回来。出去的时候竖着,回来的时候横着,有的人永远没影儿了。
刑房在大牢的后边二动静,夜里听得更清楚,他是呼爹还是叫娘。
一天子夜我睡得正好墙上没有窗户,可还是能听到打人的挨揍的人高一声低,声叫唤,分得出登可,听到墙那边发出很大的一个声音时醒了,以为做梦。静下来听听,不是梦,那个声音也不大,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了。
我和挨墙的犯人换了地方,把耳朵贴在墙皮上仔细听。有个东西在打肉,不知道是软东西还是硬东西。挨打的是二少爷!
他每发一声都像打了一个雷。
他说:狗l他说:狗啊i他叫:0阿!
又叫:啊啊i他叫唤:狗!狗l狗!
打人的东西不紧不慢地响。
打在肉上。
打在骨头上。
人不响了肉还在响。
我趴着墙皮哭了。
我说:操他妈!我们主子的钱喂狗了里犯人说:这人嘴硬,骨头也硬,奇了!
我说:他们使什么打呢?
他说:藤条。
我说:疼么?
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说:打不坏吧?
他说:这么打水牛也给打死了。还敢回嘴?骂个狗字就舒服了?找死!你听,没声音了。
刚说完没声音,二少爷又骂起来。
犯人说:妈的,这人不是人了j我说:操你妈,你才不是人呢互他说:这人是你爹是你爷?
我说:是你祖宗:犯人看不出我的深浅,倒头睡了。我贴着墙皮呆着,直到那边再没有一点儿声音。巡防营拿了曹家的钱,还把人往死里弄,看来是大事不好了。我不知道前边有什么等着我,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这里的家伙们把我忘了,大少爷和老爷也把我忘了么?牢灯照着墙和栅栏上的蛛网,一只小蜘蛛含着长丝吊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琢磨要想把网取下来,得踩上一个人的肩膀,踩谁呢?
三更光景,牢卒把我提出去了。我在前边走,他在后边提着灯笼。县衙的院子有很多影壁和很多拐弯,走到一处牢卒让我停下来。
他说:别多嘴口说多了审的人饶你,别人不饶你。
我问他:我说什么?
他说:你知道。记住,别多嘴!
他把我推进r刑房。
我一眼看见了二少爷。他的胳膊贴着两边的耳朵往上举,手腕子吊在门楼似的木架子上,脚尖儿拄着地,脑袋往前低了一点儿,像看着屋子中央的大火盆儿。走近了看出他闭着眼,像昏迷了。他头发上身上有血,辫子不知哪儿去了。整个人破破烂烂吊着,像挂了一堆碎布。隔着火盆儿是一条文案,一个扣着顶带花翎的官老爷很累地坐在那边,yīn沉沉地看着我。我不等喝斥先跪下来。
他说:认识他是谁么?
我说:认识。
他说:谁?
我说:我们曹府上的二少爷。
他说:废话】我吓得直哆嗦,赶紧闭嘴。
他说:这人是蓝巾会的什么头目,你不知道么?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知道什么?
我说:他是榆镇火柴公社的头目。
他说:公社是什么意思?
我说: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说:哪个公?
我说:公母的公。执照上有,还有省劝业道的印。我瞎说一个字,老爷您抽我的筋。
有人在味咏笑。
老爷和老爷的随从一块儿瞧二少爷。
确实在笑,不是别人。
看不清他的眼睛。
可以看清他下牙上的豁口。
老爷说:抽你的筋?抽你的筋还得你教我呢i小兔怠子你个好嘴】来人,伺候着】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给我吐出来,咱们得瞧瞧l他们把我吊在旁边,离二少爷只有两尺。绳子没拴好,我脚挨不着地,滴溜溜直打转。二少爷又笑了。他的目光从披散的头发里she出来,让我胆战心惊。我的胳膊快给绳子拉断,浑身的骨头节子嘎叭嘎叭直响。我正想办法用脚尖儿够地,小腿肚子上噢地挨’了一下子。活像烧红的铁通条蹭了骨头,我忍不住尖叫起来。他们抽一下我叫一声,叫一声两条腿往上缩一回,绞紧的绳子带着我转,我觉着我停不下来了。
我叫:哎哟:我从来不这么叫。
我还叫:老爷,您饶命宜我叫:疼呀竺亲爹哎!
我叫得乱七八糟,连自己也不知道都叫了什么。我想忍住,可是忍不住,叫着叫着我哭了。眼泪和鼻涕淹了我的嘴,我继续叫唤,我的嘴好像不是我的了。我知道二少爷还在笑,嘴漏风,哩唯的。
他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
老爷问我:他是谁?
我说:他是二少爷了老爷说:他是不是苍河支会的头目?
我说:不是z他说: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给我打工我说:不是就是不是。老爷您打死我哩}哎哟,老爷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