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34)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那些好看的光在深更半夜久久不散,不管二少爷在偏房的窗户里做什么,是吊自己,还是抽自己,都让人想到那些在镇街里跑来跑去的孩子。我喜欢二少爷弄出来的光亮。漆黑的院子筑榆镇的天空一闪一闪地亮出好几种颇色,让人心里涌出一股识不出来的滋味儿。我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能看见郑玉松没有搁平的人头。还能看见在落日里撞在一块儿的大路和少奶奶。二乞少爷肯定也能看到。在药面一次次被点燃的时候,戮躺在小耳房里,觉得二少爷把自己勒了又勒,可伤心的眼泪还是止不住一个劲儿往下流呢l二少爷刚回来的时候在上房的堂间吃饭,后来搬到自己的偏房去吃了。他缺了好几颗下牙,跟别人吃不到一起去。他躲回自己的住处就不怕吃饭时做出怪样子,食物常常从牙的豁口掉出来,往里撮粥很费力,在喉咙弄出很大的响动。他吃饭像做贼一样,连最亲近的人他也不让看到,不过这也可能是他避开旁人的一个借口罢了。

  在有太阳的-}r二少爷有时候也陪着少奶奶在藤萝架底下站站,在廊亭里坐坐,不过俩人之间话不多。按五铃儿的该法,不像夫妻倒像客人,像不熟的远亲了。少奶奶一身孝衣右水塘边站着,二少爷站在离j-rf}五、六尺的地方,俩人都看着水。

  这是怎么一副样子呢?

  少奶奶说:你腿上的烧疤好了没有?

  二少爷说:好了,不疼了。

  少奶奶说;让炳爷给你找个镶牙师傅吧。

  二少爷说:不着急。

  水里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二少爷说:在水边别站长了,回去吧。

  少奶奶说:我过一会儿回去。

  二少爷说:我先回去了?

  、少奶奶说:·回去吧。,·,‘-.sa. 3 ;tia , a’二少爷回偏房了,剩少奶奶一个人树一样直直地立在那儿。

  都有很多话,都说不出来,都心照不宣,又都不摸底细、好像捅透一层窗户纸就能把天捅塌了把地捅陷了艺我们做奴才的看了别提有多难受。我们看不出他们想怎么办,想gān什么。少奶奶的肚子只管一天天大起来,让我们看着曹家的大多数人在那里白白地高兴!

  炳爷找人给二少爷镶了一截儿银牙。他很少笑r3可是一张嘴满日生辉,闪闪发亮,不笑也像笑,比笑更能打动人心。吃饭不成问题了,不过二少爷成了丑陋的人,成了很可怜的人。人们跟他说话时·,都不看他的嘴,怕他难为情。实际上他并不在乎,他脑子里全是别的事!

  他的心不在榆镇。

  他的心插上翅膀远走高飞了。

  人们小看了他。

  那是大路打算离开榆镇的前几天。早晨,我在门dòng里扫地,大路在水塘边刷牙,水塘另一边有五铃儿搀着少奶奶散步,炳奶拎着食盒去灶厅打饭去了。

  镇街那边突然响了一枪。

  紧接着又是一枪。

  两个回声在盆地里合成一个,悠悠的,很长时间都没有完。

  本能地等着再出点儿声音,四面八方倒倾刻安静下来,好像给枪声吓住了。

  忘记是谁先想明白的。第一个向外跑的是我,不过我跑之前听到少奶奶啊了一声,她摇摇晃晃差点儿摔倒。大路紧跟着我向外跑,家丁也跟着跑,小夹道里响起轰轰隆隆的脚步声。我们冲出门楼,一眼看见二少爷躺在镇街的石板道上。他在动,想爬起来。地上有很多血,一时闹不清打在哪里。他很清醒,一点儿害怕的意思也没有,见我向他俯身还朝我笑了笑。

  他说:总算打着了里这一下都踏实了。

  我说:谁让您跑出来的?生他说:我呆烦了,成全了他们算了。

  我说:他们在哪儿?】没有人理我。

  青石板上的血有八仙桌面那么大。他半个身子水洗了一样,泡着血。他朝天上的一个地方笑着,大路连声叫他曹曹曹他也、不答应,我觉着他马上就要死了。

  我说:打枪的在哪儿了有人朝镇子后面的琼岭指了指。我的脑袋轰一下热了。我松开二少爷,顺着镇街往琼岭的林子里走,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

  我说:畜生!你们瞎了眼啦!有种的你们打我吧,我也在乍巢呆过:巡防营没杀他,你们杀他!有本事逮个巡防营的问问,问问曹光汉是什么种?丁跟他比比你们都是娘们儿,你们跑什么呀?!郑玉松是我大哥,大哥给我递话儿了,准下毒手谁遭报应!天打五雷轰,我咒你们瞎了眼的】我就站这儿,有能耐给我一颗子弹,你不楼枪你就是杂种操的,我们府上的狗都qiáng过你f风在林子里滚来滚去。

  我觉着二少爷活不成了。

  镶了银牙的可怜的二少爷活不成了。

  当了王八的二少爷活不成了。

  我不相信他是叛徒。一定有人搞错了。他们杀他像杀一只刚刚爬出dòng来的老鼠,真让人为他难过,一也让人替他松了口气、他的血凝在镇街上,像一大抱鲜花摊在那里,开始是红的,慢慢变紫,最后是老大一块黑了。

  结果,子弹只在他臂上钻了一个dòng。枪手不是花了眼,就是在最后关头饶了他。他第五天就能吊着胳膊走来走去,兴冲冲的像换厂一个人。

  大少爷说:捡了一条命,以后该好好活了。

  他说:别把我当个活人,我死着呢。

  大少爷说:在家等着当父亲吧。

  他说:我等着。死不了就等着。

  他钻回了他的偏房。不断有彩色光芒在深更半夜she出来,我在夜色中闻到了不祥的气味儿。那是硝、炭和硫磺的味道。这是用脑子不是用鼻子闻出来的。我想到了牛角谷的炸弹。偏房内有时有动静,有时没动静,我宁肯把二少爷当成躺在榆镇石板道上的尸首了!

  曹光汉是个了不起的人。

  第三十九章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禅房里能挪动的物件都给搬到正院去,占满了三面环廊。除了金、银、铜、铁佛,还有木佛和石佛,佣人们端着盐水盆,老爷和太太用新鲜的松树枝沾了盐水往佛上洒,主子里的晚辈也跟着洒,最后洒的是客人和奴才里管事以上的人。我不知道那些佛是谁,轮到我洒的时候,佛们已经披了一层盐霜。

  二少爷不像别人那样洒了水行礼,他吊着左胳膊,很随便地用松枝拍打佛像,像抽它们的嘴巴。少奶奶跟在他后头,在观世音跟前多站了一会儿,松树枝子上上下下都扫遍了。她行了大礼。二少爷在前边回头看看她,在她跟上来的时候,他更用力地抽佛像的耳光,把一个木佛打得摇晃起来。大路挨着我,我们夹在人群里慢慢往前走。他指着观世音问我:她是谁?

  我说:不知道。

  大路很仔细地扫遍了这个佛。他还把水淋到观世音的背上和莲花座上,盐水把他的皮鞋都溅湿了。洒完了盐水洒清水,人和人在环廊里联成了一个圆圈,没完没了地转起来。浴佛之后,人们在餐堂里吃了很好的一顿饭,菜比大节还要多,包含着为太太送行的意思。太太吃罢r这顿饭就开始禁食,完成七七四十九天的辟谷。席上,太太当着一屋的人问二少爷:你的伤好些了吗?

  二少爷说:好多了,本来就没什么。

  太太说:千万不要再生祸事了。这家里我对谁都放心,就是对你不放心。我在禅房每天给你念金刚经,保佑你和玉楠,保佑你们的孩子。你要珍重,光汉。

  二少爷朝母亲走过去,跪一下一条腿,把头往前一送,就让母亲紧紧地揽在怀里了。除了老爷,大家都放下筷子,等他们。

  老爷啃完了一只jī腿儿,母子俩才散开。二少爷脸上的疤红红的,眼神儿像做着梦一样。太太转向少奶奶说:玉楠,光汉从来不让我省心,你要替我疼他!你自己也要珍重。炳奶替我照看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等我辟谷回来,就等着你们给曹府添丁了。

  少奶奶接话说:您的话我记下了。

  老爷说:吃饭吧。吃,都吃】老爷给太太夹了一只鸭掌口太太给老爷夹了一根蘑菇。

  席上的人都低着头悄悄吃起来。太太回禅房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送她,庄重得跟落葬差不多。完后大家沿着环廊散开,各回各的住处,也跟落葬差不多。我进了左角院,看着少奶奶、二少爷和大路在各自的房门口消失,觉得整个院子像一座坟,我的小耳房也是闷人的棺材了。夜里睡不着,我溜进院子看水塘那边的灯光。上房和偏房都亮着,偏房里一刻不停地传出古怪的声音,是木头碰着木头。不知道二少爷正做着什么。这种古怪的声音响了许多天了。我按捺不住,又一饮了房顶,我脱了鞋,赤脚掌。上的嫩肉踩到瓦缝的灰渣子,格得很疼。灼伤好得不利落,可是我不敢穿鞋,我怕顺着青苔滑下去。

  偏房不向阳,天窗开得很大,列着两排共八块洋玻璃。玻璃上有雨水冲刷的道儿道儿、模模糊糊。二少爷站在桌前,前后轻轻摆动身子。油灯摆在屋子的远角,看不清他手里的东西。

  他累了,坐到椅子_七去。桌面上摊着漆黑的粉沫,那只没有伤的手摄着一根不大不小的撰面杖。桌上的东西我一下子认出来了,是炭粉。二少爷用牙整理伤臂上的布带子,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回桌边,继续前后摆动,带着右手里的拼面杖滚来滚去。

  木头碾着木头,咯嘟咯嘟的声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r二少爷的影子黑黑地映在后墙上,像棺材里的一个魂儿。

  我爬起来往_l房走,还没走到灯灭了。我蹲在天窗跟前,好像看见少奶奶坐在下面的堂间里,她听着咯嘟咯嘟的动静入了神儿。要么,她是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隔着肚皮摸那个比鬼都让人害怕的孩子。炳奶的眼睛像两只猫眼,亮在少奶奶的帐子外边。五铃儿在gān什么呢?五铃儿一定在小小的隔间里酣睡,白晃晃的屁股从被子里撅出来,等着我来撞她i五铃儿毁了我了。

  我也毁厂自己的白日梦。

  我对不起少奶奶。

  我离开上房,在老地方下到院子。从下房走过时,我突然发现身边哪个地方有人。不会是家丁。他们前几天巳经撤到外墙和夹道。我想到’厂大路,等看清了真是大路,我还是大吃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他在下房对面的假山旁边站着,身子映在山壁上,像太湖石上的dòng。他看见我从墙上猫一样爬下来了。

  我说;大路,你还没睡觉?回去睡吧。天太闷。我在房顶上chuīchuī风口真凉快,我回去睡觉去了。天yīn着呢,明天可别下雨,你别忘了把窗台上晾的皮鞋收起来。你站在那儿千什么呢?

  吓我‘跳!

  我不管他听懂多少,说完便走。

  他说:耳朵,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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