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35)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我不想听,我想睡觉。大路悄悄跟过来‘,一直跟进了我的小耳房。他等着我点灯,我故意不点,和衣躺在chuáng上。他划着火柴,找到油灯之后自己点上。我看清了那张发青的心事重重的脸。他前些日子还张落着收拾行李,光扇子就弄’了一木箱,这几天又磨磨蹭蹭,不知道想gān什么。行期一推再推,他要再不走还走不成了呢l他说:耳朵,你听。

  我说:不是今夭才响,我早就听见了。

  他说:曹,gān什么?

  我说:给火柴配药料。

  他靠着门框,瞪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我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就说:他是怪人,我们不用管他。不让他做点儿事他要闷死了。

  大路说:曹,他在做什么?

  我说;他爱做什么做什么。

  他说:做炸弹,是么?

  我答不出,心里让一个硬东西掸了一下。我不敢说出口的事情让他抢着说了,一说出来才清楚这件事情多么叫人害怕o面杖在角院里咯嘟咯嘟响个不停,声音不算大,可是一声声钻到脑壳里,就像辫面杖也一块儿进去,在脑浆子上边乱碾乱滚。

  大路又说:炸谁?曹要炸谁?

  我还是答不出,心快给那个硬东西撞碎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让他抢着说了!我也禁不住要间自己,是呀,·二少爷咯嘟咯哪的是打着哪一位的主意呢?

  是炸少奶奶么?

  是炸洋人么了是要和这个院子同归于尽么??!

  咯哪咯嘟的声音越听越让人受不住了。他要炸谁?!我也想间,想一直问下去。这事要自己来答话,不论答的出答不出,我都不敢张嘴。我只能避开大路的目光,看着小耳房的木攘发呆。

  大路叹了一声,倒在我的小竹椅上,差点儿压塌了它。他用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挖烟,吭吭咏哮的,使了好大的力气。他越来越像榆镇人,抽烟吧嗒嘴,大拇指的指肚在烟锅上捻,连吐口水的样子也像。燃着的烟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发gān。

  大路小声说;他想炸谁?

  我想说他想炸你!可是我没说。我还想说这一下你踏实了吧里想说老天爷饶不了你,上帝想饶你也没有用少想说大鼻子你活该万可是我一句也说不出。我躺在竹chuáng上,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

  我说:他谁也不想炸,他玩儿呢。

  大路yīn森森的,看透了我。

  我想了想。说:他想炸巡防营。

  大路听懂了,可是不接话,想他自己的心事。他抽罢了烟,叩掉烟灰,慢吞吞地站起来。气他下定了一个决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说:耳朵,我,不走了。

  他说完就回了下房。他没点灯,没chuī口哨,下房里黑dòngdòng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我满脑子是他在古粮仓为剁梗机磨刀的样子。我眼前是闪着寒光的刀刃,耳朵里却是咯嘟咯哪的木头碾着木头的响动。偏房里透出来的光亮很柔和,我盼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盼着大路和我把稀奇古怪的二少爷想差了。

  二少爷脸上有伤。

  胳膊上有伤。

  心上有伤。

  二少爷离疯癫只差半步了i可是他分明,一天比一天平静。早展,他在雾里散步,眼睛追着水塘里的鱼,脸上挂着少见的笑容。我见着他,一就觉着自己受了咯哪咯哪的声音的瞒哄,觉着自己和心里有鬼的洋人确实把他想差了。

  他谁也不想炸。

  他谁也炸不了。

  千真万确,他玩儿呢!

  可是一到夜里,一听到那种声音,我就不能不换了一种心情,揪紧了身子等着什么东西从天上砸下来。五铃儿也害怕那种声音,她不知道那是淤面杖碾出来的,只当有人的骨头在椅背上搓,搓得她自己的骨头也跟着疼,把骨头架子快疼散了。五铃儿告诉我,每逢偏房的动静传到上房,躺在chuáng上的少奶奶就一动不动,不睡觉,也不说话,两只眼在夜气里大大地。睁着,一直到那个声音在后半夜悄悄停下来。我心说,这是报应了。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怕什么呢?

  五铃儿说:不是怕,是担心。她担心二少爷哪一天烧了院子。洋人拖着不走也让她担心。

  我说:少奶奶担心什么,跟你说了?

  她说:一旁看着还看不出来?!

  我说:你会看,看出少奶奶最怕什么呢?

  五铃儿歪着头,使劲j七琢磨。

  她说:她最怕二少爷杀了她!

  我说:二少爷凭什么要杀她?

  她说:明摆着的,还用间。

  我说:你个糊涂的小母狗儿{她说:耳朵哥,别让我怀上!

  我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在后花园的月光底下,我们把墙根一蓬蓬的青草压弯压断,五铃儿光溜溜的后背碾碎了墙皮上的蜗牛。蜗牛很多,手指一碰,像摇落了一茬小核桃。碎了的蜗牛有一股让人浑身发热的甜乎乎的腥味儿,我用手掐紧五铃儿又滑又细的脖子。

  她说;别让我怀上呀i我说:怀上我让你更怕我:她说:怕你什么?

  我说:怕我杀你!

  丑铃儿册我的手,把两条腿落下来,撑着地往起弹我。我有意用了蛮劲儿,在她吓得浑身哆嗦的时候把她放松了。她知道我是跟她耍笑,就把脸往我肚子上一扎,哗哗地淌起了眼泪。

  她说她觉着大事不好,左角院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出鬼了z我说我弄你就是驱鬼呢!玩笑开得很没有意思,我心里有多怕只有自己知道。想让自己忘掉这种怕,只有伏到五铃儿光滑的背上去,这样一来,我和她就暂时忘掉怕还是不怕的种种事情了。

  曹宅的上空发着碧绿的光芒。

  这种光从未见过。

  恐怕是二少爷一个全新的花样了。

  绿光罩住了五铃儿的白皮。

  她成了一只青蛙。

  一只划着两条腿儿的青蛙f我要活剥了她。

  第四十章

  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么是脑袋出了毛病。拼面杖碾出来的声音很小,我一直听出它很小,可是听着听着终于不行了,顶不住了。矫面杖发出了隆隆的像夏天的闷雷一样的声音,我的脑袋像熟透了的西瓜,在隆隆的响声中慢慢裂开。一天夜里,找爬下了小竹chuáng,光着脚丫穿过弯曲的廊子,去敲偏房的门。门上的铜环让我拍得乱响,它一响,屋里的拼面杖不响了。我吓了二少爷一跳,他捻熄了罩子灯。不过听出是我,听出我有急事,灯又亮起来,门也为我敞开了。我进门就跪倒在地,脑门子在砖地上使劲儿一叩,扣在那儿迟迟不动弹。二少爷间我有什么事,间了好几遍,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憋得浑身哆嗦。脸上有小虫子在爬,我明白自己掉了眼泪。本来心里是清清楚楚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昏了头!

  我说:二少爷,您饶了他们吧!

  二少爷说:耳朵,你胡说什么呢?

  我说:您想开点儿,烧了他们吧!

  二少爷听明白了,静静地看着我,冷笑了一声。桌面上摊着碾好的磺粉,像捣碎的芥茉面子。他用小木勺把它们舀到一个瓶子里,透明的瓶子一点儿一点儿装满了。他拿来一只空瓶子,继续一勺一勺往里舀。他又冷笑了一声。找疑心他会用装了磺粉的瓶子朝我打过来,我扣着头等着,没等到,冷笑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响,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大笑。刚刚笑开,浮在夜气里的磺粉呛了嗓子,他弯着腰咳起来了。

  我爬起来给他捶背。他瘦多了,拳头轻轻打下去,身子里发出空空的声音。他没梳辫子,已经长到后脖梗下头的黑头发胡乱蓬着,一股火柴药糊的怪味儿。枪伤没有好透,左胳膊肘以下垫着一块竹板,缠着脏乎乎的药布,用一根带子吊在脖子上、二少爷冷笑的样子很惨。

  他说:你让我饶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gān什么了,得让我来饶他们?耳朵,告诉我,他们是谁?是熬银耳汤的厨子,还是护院的家丁呀?把名字指出来j他像一只猫,等着逮我这只老鼠。我这时候才想到我是让那咯螂咯哪的声音弄昏了头了!求他本没有错,可是话不该那个说法儿。好歹已经张了嘴,只能硬着头皮把想讲的话讲出来。

  他说:他们是谁?问你呢!

  我说;求求您,饶了他们吧!让鬼捉他们,让雷击他们!您宽宽心,饶了他们吧:二少爷,您要杀就杀我,您把我绑到牛角谷炸了吧!求您看在老爷的面儿上,给曹家留一个太平。二少爷,奴才求您了r我脆下来,蒋住他一条腿。

  他说:他们是谁,你真不肯说么?

  我说:不是不肯说,少爷,我不敢。

  他说:不说也罢。他们怎么我了?

  我说:他们害了您了,这您知道万他说:噢里那我凭什么要饶他们呢?饶他们怎样,不饶他们又怎样?耳朵,你给我拿个主意吧!

  他逮住我了,在耍我。我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觉着不论怎样都荒唐,事情哪儿是我一个奴才能拦得了的!我见二少爷伸手拿起了措面杖,连忙缩紧脖子,眼前一阵发黑。我不护脑袋,我准备让他随便打。可是他并不动手。他把橄面杖插在我的胳膊缝里,想把我从他腿上撬开。他撬不动,没有发怒,反而很温和地笑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他俯在八仙桌上的脸,不由百感jiāo加。他脸上有汗,粘了许多药粉的碎沫儿,一副劳累不堪的样子。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更加伤心了。

  我呆头呆脑地说:您饶他们!

  二少爷说:我知道,我饶他们了。

  我说:我对不住您,随便您怎么处置。

  他说:你替我把这点儿磺渣碾碎了吧、耳朵,你不要再说话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常面杖吃进去。碾轻点儿,别让渣粉溅起来,一碾吧。

  他把半升磺渣扣在桌面上,退到靠墙的椅子上去休息。他指点我,没有别的话。我两个掌心儿压着措面杖,听到咯嘟咯哪的声音从我手底下不停地流出来。我很卖劲儿,这声音比往日听到的还要快,还要重。我不知道住在上房和下房里的人听了会怎么想,我自己是一点儿恐怖也听不出来了。我越gān越熟,二少爷不再吭声,呆呆地静静地靠墙坐着。他的脸像浴佛节里一个佛胎的脸,没有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一个地方。

  后来,二少爷睡着了。约摸三更的时候,我把磺粉舀进玻璃瓶,擦净了桌面,打算悄悄离开。二少爷睡着叫了我一声,我连忙停在门口。

  他说:耳朵,别多嘴。

  我说:哎口他说:我的事跟谁也没关系,别替他们担心。

  我说:哎。

  他说;我倒肯饶他们,单看他们肯不肯饶了自己!我顾不上别人的事,我自己的事就够我操心了。耳朵,你要乐意,抽空儿过来帮帮我。·记住,别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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