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断他。我让他说。他的话总有几句能落在我的心坎上。我想等我上年纪了,就是炳爷这副样子,像一条瘦骨伶仃的老狗,围着主人的宅子伤心落泪。我觉得很惨。炳爷说炳爷的事。我想我的事。我捏着少奶奶的相片,让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上和肚子上。我掐算着满月的日子,日子一到少奶奶和五铃儿就要离开榆镇,说是回娘家,知道底细的恐怕都明白,她们永无归日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们,一想到左角院剩了我孤零零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曹宅还是过去的曹宅,我可不是过去的我了。我不想再做管事,也不想去古粮仓。火柴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可恶的东西。我一听剁梗机呱嚓呱嚓的声音脑袋就胀大,憋得只想发疯!-我明白二少爷为什么野魂儿一样逃到山外去周游了。我也明白他为什么着了魔地做那些要命的事情。我自己真想变成一只炸弹,把曹宅和榆镇崩到天上去,把整个盆地崩到天上去!炸掉了该炸的一切,少奶奶、五铃儿和我留在云彩上,我的白日梦就圆满了。云彩上再加几个我喜欢的人和我惦记的人,梦就更圆满了,我把少奶奶的相片贴到嘴上,亲她。相片太小,屋里又黑,我可能亲到了别的女学生。不过没关系,在我眼里这些女子学堂的学生都是神,是我在人世上仅有的一些姐妹了。我在小竹chuáng上背过身去,忍不住划了一根火柴,相片上少奶奶小姑娘一样的脸一下子显现出来,我忍着忍着忍着还是热泪盈眶了。
我真想为她死生死了就不见这发臭的人世了。
死吧!
老爷终于不行了。他派人把我叫过去,裹着被子朝我眨巴眼睛,呆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想吃屎。我一点儿都不惊慌,只是磨蹭了一会儿,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当着他的面,往小药锅里吐了一口唾沫,他没有反应,我叩了口p鞋壳,把里面的土屑儿倒在他的茶碗里,他还是没有反应。他的眼睛盯着椅子腿儿,满是害怕的意思,好像正有一条毒蛇牢翠地爬过来。除了害怕还有痴迷,好像盼着毒蛇别来咬他,只需钻到他嘴里让他回圈着吞下去就好了。
我说:老爷,咱们吃谁的好呢?
老r爷脸红了,说:太太的吧。
我说:不行,太太好些日子不吃饭了。
老爷说:我不管。耳朵你去想办法。
我说:老爷,您自己的行么?
老爷说:我有么?
我说:您有,我知道。
老爷说:你知道什么?我整年拉稀。
我说:您放心,我去想办法。
老爷说:耳朵,我想来想去,这事不难吧?我熬呀熬呀熬白了头,总算把想办的事说出来了。我很舒服。我等你,到餐堂去找个漂亮点儿的瓷碗,我现在浑身舒服,什么也不怕了。我等你,快端来,耳朵听见了么?
我说:听见啦,您等着万我又往小药锅里吐了口唾沫,老爷还是没有反应。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数了。我去餐堂找了一只青花瓷碗,又找了一块炸漾4我让厨子把炸糕切成条儿,往。上边裹了一层红糖粉。我用一张纸盖住碗口,给老爷悄悄端了过去口老爷看着我走近,像爵一只虎,不过他一上嘴就完全放松了。他不紧不慢,闭着眼乞光了一碗炸糕做的屎。他当然不可能不吃出是什么东西,可蓬他居然对我说味道不错,还拖着一尺长的口涎问我:谁的?把我也闹糊涂了。我离开正房时,老爷对我说:耳朵,关严门,小心蝴蝶飞出去。我逮着它们不容易,’飞出去哪儿找去呀j我没敢看那个扇面就逃了。
一天早晨,少奶奶让五铃儿摘掉了惫院门口的红帘子,走到正院向老爷太太辞行。离满月的日子还差好几天,她已经等不及了。大少爷一开始不让她走,说不出满月就放人是算曹家bī她呢还是算曹家害她呢?!少奶奶提早走的意思很坚决,大少爷拦了拦觉着无趣,就随她的便了。我奉命把少奶奶和五铃儿送过苍河,心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我陪着少奶奶向主子们告别。前前后后找不着跟少奶奶说话的机会,更找不着。与五铃儿相亲的机会。我急得火烧火燎。少奶奶在太太的禅房里呆厂一会儿。在老爷的正房里呆了一会儿。我们许多人呆在门外,我在人堆儿里用手勾五铃儿的手,她也勾我的手,勾得又凶又紧,俩人的手指头咔叭咔叭乱响,我们能听到老爷跟少奶奶说话的声音,我们自己也说话。
老爷说:孩子死了就死了,榆镇的孩子生十个有三个活下来就不错。死的都是该死的。该死的不死才真叫晦气呢z等你从娘家回来,光汉也该回来了。我早说这làngdàng患子配不上你,你肯容他是曹家的福气。你受了不少罪,在娘家好好养养吧。好日子归你们,没我这号人的份儿至我今天还说话,谁知道明天天一亮我还喘不喘气呢?玉楠,你给我看看那面墙上的蝴蝶,好好看看,它们飞呢么?
少奶奶静了半天刁’说:它们飞呢里我悄悄对五铃儿说:我真想宰了你呀!
五铃儿哼哼着说:宰吧,不想走了了我们手指绞着手指,关节咔叭咔叭脆响。少奶奶从老爷屋里出来,睑色非常平静。她穿着最鲜亮的那套绿衣绿裙,连鞋千it失饰都是绿色的。她的平补让我不放心。依照大少爷的吩咐,没几个人到门楼去送育j。不过少奶奶款款走出曹宅,有许多双眼睛在看她,有送她的,也有咒她的。咒她最凶的应该是大少爷,可是他送少奶奶_l二轿的时候显得很客气。他的客气也让我不放心口门楼前的空场七有些佃农老少围着,他们只看见主子脸上的笑容,听不见主子说的话。我听见了主子们说的话,其中有大少爷的两句。一句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这话算我替光汉说了。另一句是:保重,曹家不欠你什么了!
听不见少奶奶答话的声音。
她无话可说。
轿子嘎a地升上琼岭,我和五铃儿挎着小包裹跟在后边。我老觉着大少爷的客气里有个yīn谋,一想到大路的血,更觉着道边的林子里和石头后面有个大yīn谋。我担心家丁们的匕首和快枪。我甩’纤五铃儿,跑到轿子前边去,热辣辣地琢磨我能不能为少奶奶做出惊天动地的事。平安地翻过琼岭,越往下走越觉出自己担心的多余。可是在跨过山谷吊桥的时候,另一份担心又冒出来。我受不了少奶奶脸上的平静,我怕她跃入吊桥’下面的乌河。她让轿子先过桥,自己慢慢跟着走。我离她只有两步,在她扒着桥弦往下看那会儿,我差不多贴上了她:少奶奶说:我的荷花灯不知到没到这里?
我说:真到了恐怕也烂了。
她又说:我的灯不知到没到苍河?
我说:到不了,铁皮打的灯也得烂了。
她看着下面的河水出了神儿。
我想冲过去拦腰抱住她。
可是少奶奶绿盈盈地飘过了吊桥。
我看出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纯属多余!fi在柳镇的码头上等渡船,等不来,就到老福居的茶馆去喝茶。轿子已打发同去,我领着少奶奶和五铃儿占了临窗的一张桌子。茶客们说着yíndàng的话,见有女客进来,纷纷闭嘴。老福居知道少奶奶的身份,殷勤得让我肉麻,少奶奶不想多话,我也不想多话,老福居觉得没趣,连忙收了睡沫星子。他不甘心,到底把我扯到一边,皱着灰白的眉毛问我:真可怜。她生的孩子病死了?
我说:死了。
他说:二少爷回家f么?
我说:没有。
他说:真可怜l上了船你让她把头脸围上,河上有风。别看入了夏,上游下来的风都是yīn风,chuī了脑瓜瓤子可了不得,瘫手瘫脚呢!
我说:你别吓唬我。
嘴上这么说,回去还是告诉了少奶奶。少奶奶笑了笑,不在意地看着窗外的河水。苍河在这一季憋得很满,再升一尺就能淹土码头的石阶。船在水面上丢丢地跟着波làng急走,像纸糊的一样轻巧。我喝着碧螺茶,却跟喝了烈酒差不多,脑袋晕晕乎乎的。我想决定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少奶奶,她的孩子在槐镇的礼拜堂。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少奶奶领去,把少奶奶领去了又能怎么祥?我甚至不知道孩子是不是活着,不论死了还是活着,领着少奶奶去认他和看他都是一件傻瓜才能gān的蠢事。我琢磨着自己去,等把少奶奶送过苍河我扭头就去!
我想念小杂种曹子chūn。
他的眼眠里镶着大路的蓝眼珠!
不知路先生漂到哪儿了?
漂到家乡了没有?
他会在家乡的河岸_1几水淋淋地爬上来吧?就像他水淋淋地爬出了曹家的大水缸。那口水缸能养很多鱼,他一个人就给坐满了,水都溢出来了,砖地也湿了。苍河比水缸宽敞,路先生,你在里边泡着舒服吗?水凉也没办法,没有人为你加开水,也没有人老打算用开水烫你的皮了!我喝着我爱喝的碧螺茶,看着满澄澄的苍河水,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五铃儿的脚在桌子底下踩着我的脚,眼泪汪汪的,好可怜。我没有理她,让她使劲儿踩去。我专心看少奶奶的侧脸。茶盅口那么大的耳环从头发里吊下来,挨着雪白的脖子晃dàng。眉眼还是过去的眉眼,口鼻还是过去的口鼻,可是人不是过去那个人了。她是笑着掉进了一口苦井,浮出来之后昂着脸,打量那高高的井口呢l我想把手放在少奶奶的手上,不论她陷在哪儿,我都要把她拉上来,哪怕我自己掉进去。少奶奶的手就搁在茶桌上,笋尖儿一样的手指,花瓣一徉的手心,蜡片儿一样的手指甲。我想把手搁上去,整个心变得毛绒绒的,不论五铃儿的脚怎么踩我,我只想把手搭到少奶奶孤零零的手上去。我要拉她救她,也指望她来救我。我是奴才,狗奴才,可是我的白日梦可不管什么主子不主子奴才不奴才。我是拿上,我是爷,我是顶着天的男人,我要把天翻过来了l吮哨一声,一只大船触了码头。不是渡船,是上游下来的烧煤的客船。我们从老福居的茶馆里出来,看着上船和下船的人在码头的空场上挤成一堆。客船是双层,舷dòng里探着许多头,很好奇地往岸二匕看。有人不想在踏板上挤,顺着缆绳往「爬。借一只只下山的猴子。少奶奶手挡在额上,怕光似地眯着眼。我觉得她是在看井门那一小块天,看自己能不能从水里升上去。她不注意我,不看我身上藏着多么大的力量。我能把天翻过来,司是我改变不了一个烙在身上的火烧记。我永远是个奴才,走c,天边也是个奴才:少奶奶不用我盼着的那种眼神儿看我,更不像在白日梦里那样听凭我的摆布,她的心是河螺的壳子,我就是变成虫也钻不进去啦!
我盼着渡船沉在河心,留我们在柳镇的码头上站着,没日没夜地总是站在一起,直到变成三根系缆绳的石头桩子。变成石桩扰永远不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