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儿可怜兮兮地看一眼自己的主子,再看看那个光是站着就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的萧大公子,做贼一般地从偏门偷溜出去。
萧景默向来没有自己乃是个“不速之客”的觉悟,在简若林的小院里随意自得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不想刚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下肚马上受不了就喷了出来。指着那摆在桌子中央自己喝惯了的茶盅,看看对面那个一脸“就是我做的又怎么样”的俊秀男人,嘴巴里面的苦涩麻木了整个口腔,可是萧景默呆愣之后,却觉得美人眉目含嗔的样子真是动人无比。
被扫地出门以后,萧景默才终於意识到,之前几次爬树翻墙登堂入室,其实还是倚仗着简公子的几分纵容,一旦那人较了真,还真是水米难进油盐不透。
此后,萧大公子便日日遣人递一张桃花笺,大大咧咧地写上相思之情倾慕之意。
简若林第一次收到花笺情诗的时候,温文秀气的一张脸愣是给萧景默这般厚颜无耻的举动憋了个通红,两道远黛寒山似的的眉峰,落下了又蹙起。
小四儿瞧见他家公子拿着那张素白中透着粉红的精致桃花笺,脸上红白交替数回,葱削似的十根手指,捏住薄薄一张纸想要扯碎,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依然没有动手。他还看见公子狠狠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可是抬手准备扔出去的时候,又安静地捧在手心里想了片刻,然后在桌面上展开开,细细碾平折痕,收到了书架下那个储物小柜里。
现在,十多张桃花信笺,叠在一起也已经有了一定的厚度,浅浅盖住了柜子底部。
甚至於每回简若林拉开柜子往里头丢新的桃花笺的时候,小四儿都能闻到一股清新恬淡的桃花香气,和他家公子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简若林整理好了祭祀用的香烛冥币,回头就看见自己正在出神的小书童,微微咧着嘴不知道在傻笑些什么,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想什么呢,该出发了。”
后者揉了揉隐隐发痛的脑袋,扁了扁嘴提了篮子跟在简若林身后。
轻简出行,简若林事先也没有安排马车行辕,只有小四儿跟在身后,替他撑了把油纸伞,步行着上城郊的桃花庵。
刚下过一场绵绵春雨,此刻空气还是湿润蕴泽的。
两排桃花树枝繁叶茂,正是花开时节,满树纷红花瓣被春风细雨打湿吹散,落了满地。桃花庵外行人如织,步履匆匆,踏过遍地落花,碾碎成泥。
桃花庵前这一条青石小路,竟是被这红色花汁染成了浅淡绯红。
当年简笙落魄的时候,这座香火鼎盛的桃花庵,还只是隐没在城郊的一座破败庙宇。传说中简笙夜宿破庙,得花神入梦,便是在此处。
然而实际的情形却是,简笙为生计所迫,连片瓦遮顶也无,只能借宿山郊破庙,凄惨度日。不过这庵外遍植的桃花,倒真的给了简笙最初的一些制香灵感。正是因缘巧合,做出了第一盒舒蘅胶,才渐渐有了后来的制香名家,以及留芳阁的傲然崛起。这座窄小的桃花庵堂,细说起来也算功不可没。
简若林小时候就听爹爹提过,他和娘亲相见以及定情之所,也在这四方的桃花庵里。所以简笙撒手西去之前,心心念念着要与妻子共葬桃花庵内、桃花树下。
简家兄弟二人,便遵循着父亲的遗愿,将双亲合葬。此后每年桃花开得最盛的时节,也照例会来庵里祭扫,顺便为庵堂添些香油钱。
庵堂正中,修眉慈目的金身佛像端坐於莲花台上,神情肃敛,含着几分勘破红尘的悲悯。
堂下跪着一众虔诚的朝拜者,双手合十闭目呢喃,无非都是为己为人而有索求。
简若林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那样高高在上的神佛,端坐於莲台之上倾听众生疾苦,千百年如一日,便是尊贵,也是无边寂寞。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随着引路的小师傅到了庵堂的后院。
盛开的桃树,树下隆起的矮小坟茔,芳草萋萋,红花摇曳。
简若林上前,将花烛祭物摆好,跪下去端端正正地叩了两个头,轻轻喊了声:“爹、娘。”然后是细细的一句:“若林来了。”像是怕惊扰了阖逝长眠的人。
一阵风吹过,篮子里金黄的冥纸被刮起,纷飞翻舞,映着满园落花,透出股凄清之美。
简若林伸手抚摸着墓碑上凹下去的字,一笔一划,轻触而过,那纤薄的一抹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一般。
父母早亡,关於双亲的记忆,简若林还能记明白的,实在寥寥无几。
和至亲父母有关的印象和牵连,似乎也只剩下了这样一座低矮的坟茔,四方刻着鲜红篆字的墓碑,仅此而已。
简若林拿起篮子里剩下的冥纸,一叠一叠地投进火焰里。
跳动的火光在睁开的水墨色眼瞳里盈盈闪动,无端透着股凄凉。
也不知道这样跪了多久,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可惜跪了太久,又因为春寒料峭,双腿膝盖早已经麻木,还没站稳,腿弯处就承受不住地一软。加上身子底不好,跪久了猛然站起,眼前也是一片接一片地眩晕。黑暗袭来,天旋地转地,什么也看不见。
眼见就要跌一个跟头,却不料想,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来人用外袍裹了他紧抱在怀里,连双手也落入了他人掌心,眼前还是看不真切,只隔着单薄的春衫,感受到彼此相熨的体温。熟悉的声音、焦虑的口气在耳边响起,连珠炮似的:“还真是不懂得照顾自己,都凉成什么样了?不知道下着雨吗?跪那么久,这身子还想不想要了?真是少看着一刻都不成!”
简若林一听这口气,就知道肆无忌惮把他抱在怀里的人是谁。微微挣了挣,那人却不肯松手,一个劲地数落他的不是,末了还咬牙切齿地来一句:“你那个小书童呢?看我下回见到他,不好好修理他一顿。”
十几天没在眼前讨人嫌地晃悠,也不再故作殷勤温柔嘘寒问暖,乍见之下听他一副和自己熟稔无比的口气,竟然觉得有一两分怀念之意。何况今日祭奠父母,简若林的心思本就比平时更多几分柔软,此刻在春寒中跪了半天,也开始贪恋起萧景默怀中的温暖来。
“不关他的事,是我叫他在庵外等着。”
头一回不再是萧景默自己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尽管简若林只是随口答了一句,他也止不住地暗暗偷着乐了半晌。
只是被冻得有些微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知觉以后,简若林终於坚持着推开了缠住他的人。
紫黑色的外袍被推到眼前,怀里还留有浅淡的余温,只是那眉目如画的人儿,已经在几步之外,又是满身戒备地遥遥相对。萧景默感叹了两声,披上外袍,动作随意,不修边幅,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慵懒随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