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逃避,可是简若林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之下见到萧景默。
那会他刚清点完各种药材的数量,看着手底下的人将大捆药材打包装车。
背对着药店的大门,身后掌柜的中年满声和气地招呼:“萧公子、萧夫人又来取药了?赶紧里面坐会,日头这么毒,下回还是遣人过来知会一声,我便让二哥儿送到庄上去,也免得叫二位多跑一趟。”
“无妨,今日恰好陪内子上桃花庙求签,回程顺道来这取药,也是顺路。”
那个声音,淡漠而低缓,说是熟悉,但又没有那股惯有的张扬戏谑。简若林顿住脚步,直起身子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有那么片刻的晕眩。
掌柜的吆喝着,笑语连珠:“夫人真是好福气,得了萧公子这样的佳郎夫婿,可不是羡煞旁人。”说话间,底下的小厮已经取来了早前备下的药包:“还是一样的安胎方子,每日一剂煎服。这方子性温,最是滋养清和,就是每日喝也不致伤身。”
“有劳掌柜的了。”一语说罢,便听见一阵窸窣,然后就是那人的低声惊呼:“婉贞,你怎么出来了,当心身子。”
女子的声音柔和温婉:“不碍的,你别这么紧张。看你,出了一身汗。”
眼前的景象太过美好,温煦日光下,女子淡紫色的烟罗裙素丽淡雅,微微起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温柔地拿着汗巾为自己的夫君擦拭额角。男子侧着身,任由她动作,却在后来伸手抓住她的纤纤葇夷,脉脉低语:“别擦了,回车上去坐着吧。”
简若林脚底像被钉住了一般,本来就显得苍白地脸色此刻看起来更加带着一种凄厉的灰败。怎么都移不开眼,那番举案齐眉耳鬓厮磨,在日光下炫耀得刺眼。
一回身,便不期然地撞上了男人的目光,只觉得那道眼光射来,方一接触的时候,便惊讶地僵住。不过仅是维持了片刻,那人便移开眼睛,若无其事一般。
青天白日阳光明媚的,简若林却被生生冻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僵硬。
脑子里徘徊的质疑诘问,反反覆覆挥之不去:那个温柔地对着陌生女子低笑的男人是萧景默?!那个牵着个千娇百媚的少妇的男人是萧景默?!
视线里,萧景默扶紫裳女子上了马车,声音还是那般平稳无波,一丝颤音也无:“婉贞,你先回去,我有点事。”
被唤作“婉贞”的女子,敏感地顺着男人的视线看了眼呆呆站在门边的简若林,而后温顺地点了点头:“我吩咐璃儿做了你喜欢的酥饼,晚上记得早点回来一起吃。”
萧景默点头应了,站在原地遥相目送。
马车走动的时候“咕噜咕噜”的响动,越来越远,终於渐不可闻。
痴傻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便宛如身在梦里。简若林很想像寻常时偶遇那样,牵扯出一个淡然从容的微笑,但是却连脸颊的肌肉也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看见萧景默朝着他走过来,明明是呆立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可是简若林却产生了浑身上下都在狠狠颤抖的错觉。
萧景默走近了,伸手拽他:“跟我来。”简若林的表情有些木讷,握紧了他的手,才感觉到清秀绝伦的男子抖得厉害。连心头都似乎跟着隐隐发颤。
留芳阁带来正在装货的下人们面面厮觑,路上行人也频频投来疑惑的目光。
简若林一迈步,才发现两腿发软,被萧景默一扯,便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已经管不了那些或惊疑或探究的眼神,眼前一片空茫,两腿只是机械性地交替前行。
人烟稀少处,正是前几月,花灯节之夜,他们共放水灯的清河湖畔。
那夜灯火遥映桃花盛,简若林接了萧景默送他的桃木簪子,也默许了他拿走自己的碧玉簪作为交换;也正是那一夜,简若林心扉初开,情意如脉脉细雨无声浸润,惹人沈溺。
桃花依旧开得艳丽,却已经到了这一季的尾端。花瓣落了满地,被践踏,被碾碎,暗红色的残花混在泥水中,少了那一分桃李芳菲的烂漫绻缱,零落成泥,看在简若林眼里,便成了一股难言的萧索凄清。
“本来想晚些跟你说,不过没想到会遇见你。”苏州城也还是真小是不是?萧景默操着平静的语调,面容也平静无波,没有见惯的哂笑,没有狡黠的灵气逼人,只有那双眼里流露出些许踌躇和困顿。
简若林脸带轻笑,正是他最常见的那种温润如玉,谦谦若君子:“你想说什么?”
萧景默反倒也跟着笑了:“这段时间我们在一起,真是我难得的开心时光。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温和、漂亮,除了是个男人以外,当做情人真的挑不出其它毛病。”
“嗯……”简若林只是淡淡应声,孩童般的清澈明眸里,含着些微无措。
看着站得笔直的简若林,脸上微微泛白,萧景默便觉得内心有些烦躁。以前拥有过许多的情人,不乏富家千金、贵族名媛,腻味了以后便毫不留恋地抛开,从未有过例外。和男人一起,情侣一般地厮磨,虽然是第一次,但是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以他的身份和立场,就如白琦所言,“玩玩就算了”,如若当了真,到头来尚不知伤了谁。
早就定了心意,但是开口的时候,竟会踌躇犹豫,始料未及。
“你觉不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其实本来就是不对的?”试探性地开口,萧景默每说一句,都像用了极大的力气:“你太美太好,超越了性别,这样的美好吸引了我,所以我做了那些事。如今想想,其实冲动更大於情意。因为被你误会,被你拒绝,所以心有不甘,才想要接近你,让你心甘情愿地接受我……其实想想,似乎更像是赌气一般。”这番分析和解释,也不知道是要说服谁安慰谁。
简若林抿着嘴,表情微微凝固,站在那,呆呆的模样,消瘦得可怜。
“其实,你也从未真正相信过我的用心,不是吗?”邪魅若狐的男人如此说道,眉尖一挑,一字一句尽皆残忍:“我当日一看,就知你不懂得何谓逢场作戏……你怎么会以为,男子相恋可以终得善果?”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那双眼睛,那种神情,睥睨中带一丝玩味,熟悉非常,但是又陌生无比。
简若林躲避着,垂下目光,手指不停地搅动着衣角,像要将它搅烂一样。
他想到了月色下的抚琴煮茶,小院中的形影相随;花灯节之夜,他送他桃木簪;生辰日他为他洗手做羹汤,燃放了满天烟花……若桩桩件件皆冠以“逢场作戏”之名,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