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鹤谦闷哼一声,也发了疯。
水盂倾翻了,砚台摔在地下,冬夜的寒气染上了墨香,融融的月光落到窗前,桌上铺开了月白的衫子、天青的长袍,乌丝散开了,肌肤晕红了,眼睛起了雾,身下的宣纸沙沙作响,淡咬轻抓、浅吟低诉,记一场云雨,绘一幅春宫。
情事已毕,顾言雪披起衣裳,裴鹤谦贴在他耳畔,轻声道:「去床上吧。」
「既是赏月,床上怎及这里看得分明?」顾言雪说着,合拢了窗扉,指头在窗户纸上戳出两个洞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洞中观月,却能见乾坤。」
裴鹤谦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凑到小孔前张了一张。天上一弯冷月,地下风移树影,哪有什么乾坤,不过是看惯了的景物,正要问顾言雪,却见顾言雪凑到了另一个孔前,专心地盯着,再也不理自己了。
裴鹤谦强打着精神,又看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正要昏昏睡去,忽觉腿上一疼,他一激灵倒也醒了。裴鹤谦晓得是顾言雪在掐自己。
他再向孔中窥去,不由大惊,只见那扶疏的树木间有一颗银珠上下跳脱,流光异彩,耀人二目。
顾言雪凑近他耳边:「看我变个戏法。」
裴鹤谦怔怔望向他,却见那人微微笑了,身形转淡,五官模糊,转眼间竟化了一缕烟尘,循着窗纸间的小孔,忽忽悠悠向外飘去。
裴鹤谦惊骇之下,把紧了窗棂,恨不能把眼珠子钉进纸上的小孔去,可那顾言雪化的烟却是极淡的,一到了黑忽忽的院中,便再看不见了,倒是林木间的那颗银珠,一跃一落,不急不徐。
忽地,那银珠似被施了定身法,凝在空中,再不往下落了。
「刷」地一声,自蒙蒙草木间窜起条白影来,直扑银珠,可那珠子走得更快,又向空中跃了数尺。
如此一个逃一个扑,不下三、四回合,珠子已移到了最高的树梢。那白影扑得气咻咻的,也不跳了,干脆攀着树干爬了上去。这回裴鹤谦总算看清了,这白影原来是一只毛亮似银的雪狐。
狐狸攀到树顶,正要去摘那枝梢的银珠,忽听哈哈一声笑,顾言雪在枝头显出身形来,托了那珠子问:「你找这个吗?」
那狐狸低吼一声,向他撞去,顾言雪右手执珠,左臂轻轻一扬,将狐狸格开。狐狸立身不稳,险些坠下枝头,幸而顾言雪手快,抓着它的银尾,将它倒提在手中。
狐狸吱吱乱叫,一开口倒放出人话来了,竟是娇滴滴的女声:「你也是雪狐,你也有灵珠,同类相残,算什么东西!」
顾言雪点头:「你在这杭州城勾引些痴汉,吸他们的精血,炼你的内丹,原不关我事,可你不该犯到我的头上,跟我玩什么偷袭。小爷生平最恨赊欠,你送我一蓬银毫,我必加倍奉还。」
狐狸闻言,狠啐了一口:「少说屁话!我就是不找你,你也不会放过我!你跟这裴家二少爷勾勾搭搭,哪能坐视我拿他老爹炼丹,早晚要用我讨好你那情郎,只怪我道行浅,技不如你!」
说着,它斜睨着顾言雪道:「不过,我可告诉你,我们吃人尚吐骨头,可人要吃我们,却是连皮带骨、三魂七魄,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的。你尽管跟那少爷卿卿我我去,我只看你落个什么下场!」
顾言雪勃然变色,「啪」地将狐狸掷于地下,自己也自枝头跃下,一脚蹬在它腰上,却听东厢的窗扇间「吱扭」一声,接着便是阵急急的脚步响,一抬头,裴鹤谦已到了跟前。
「言雪,它是谁?拿我父亲炼丹又是怎么说?」
「它么,便是那深居简出,悉心照料你父亲起居的沈姨娘了。」顾言雪狠狠碾了狐狸一脚:「但凡修道的精怪,腹中都有一颗内丹,或称灵珠,丹炼好了,才能变化人形,法力也才会高强。
拿人命炼丹是条快捷方式,一条人命可增一甲子的功力,炼满十二条,可增千年法力。你爹跟城南这十个男人都是它炼丹的材料。」
裴鹤谦骇然:「它是沈姨娘?难怪她来了半年,父亲便卧榻不起。」
顾言雪冷笑一声:「放心吧,拿掉了灵珠,它就是只最寻常的狐狸,由着人抽筋剥皮。」说着托起银珠,一呵气喷出口火来:「等我烧了这珠子,它的嘴再毒,也说不出人话了!」
眼见那银珠被燎得失了光彩,越缩越小,狐狸慌了神,哀号连连,又哭又骂:「你我都是雪狐,这么毁我你于心何忍!」
裴鹤谦攥住顾言雪的手:「它这功力还剩多少了?」
顾言雪得意洋洋:「嗯,就够它变个美人了吧,想跟我作对,怕是得再修个一、两千年。」
「够了,别烧了,把珠子还给它吧。」
顾言雪愕然,地上的狐狸更是瞪大了眼睛。
裴鹤谦从顾言雪手中接过珠子,蹲下身,送到雪狐的口边:「你好歹也服侍了我爹一年,我们也做过一家人,今日做个了结,我不念你的旧恶,你也别记他的新仇,拿了珠子,寻个好地方,过逍遥日子去吧。」
狐狸盯着他,一张口吞下了珠子,摇身一变,成了个罗衣锦袄的中年美妇,搭着裴鹤谦的手立起身来,水漾的眸子笼络着人:「好个多情良善的小哥,何必跟这只公狐狸混在一处,女人的滋味可是他没有的。」
顾言雪闻言变色,挥出一团疾风,妇人拧身躲过,娇笑着跃上墙头:「小子,你动了真心,活该一世吃苦。」言毕,驾了晚风,倏忽而去。
「你倒怜香惜玉!」顾言雪丢下裴鹤谦,转身就走。
裴鹤谦疾步跟上:「我是听你说『拿掉了灵珠,它就由人抽筋剥皮』觉得心惊。」他扶住顾言雪的肩头:「你们既然都有了人形,再被剥皮,何等凄惨,言雪。」
顾言雪忽地领会了他言下所指,一时惘然,半晌才问:「她杀过人,她手上的人命你不计较吗?」
「人死不能复生,杀了她又能怎样?天理昭彰,她欠下的,自有她还的时候。于我而言,她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计较不计较又如何呢?我看重的是你。」
顾言雪合上眼,由着裴鹤谦将他揽住,悠悠叹道:「裴鹤谦,你但凡坏一些,善恶不分一些,那该多好。」
次日一早,顾言雪到前厅吃饭,桌上摆着六副碗筷,座中却只有个罗氏与两个孩子,不见裴氏兄弟。顾言雪只当裴鹤谦昨晚累了,今天起不来,他心里有鬼,没敢多问。
罗氏却叹息连连,擦着眼角道:「顾公子,我家也不知招了哪路瘟神,流年不利啊。」
顾言雪脸色一僵,罗氏似没注意,自顾自地道:「半年前公公莫名其妙病倒了,今天一早沈姨娘又不见了。你说怪不怪?她可是再安分不过的人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