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隔着重洋万里,都是无朋无伴,没法做一生一代一双人,也算两处销魂了。
年过完到了四月,《高楼见青》才开机。
陈衍到片场的时候齐安东已经套着白衫,脸上妆化了一半。他脸仰着,听见声音远远地侧头看过来。陈衍被他用眼尾一扫,脚下就迈不动步。
倒不是说他有多像何见青,让陈衍害怕的是他还保留着一半的齐安东,跟他上床跟他吵架的那个。
他默默走过去,问了声好,齐安东不说话,画好了的眼睛在他脸上勾来勾去,手指一抬,指着桌上的水。
陈衍给他把水拿过来,看了看化妆师:“怎么喝?”
齐安东轻微地摇摇头,捻了捻手指。他指尖沾了点颜料,一丁点艳红色。
他要洗手。
陈衍无语地把水扭开,细细倒在他手上。
这一场戏在室内,戏楼里,何见青唱罢正卸妆,所以齐安东没戴头面,也没穿外头那件戏服。
一个个花篮送上来,又跟着几盘迷人眼的金银珠宝,何见青身边的小徒弟一双眼睛直往珠钗上瞄。他不敢动这些,就去翻看花篮上的字条,嘴里念念有词。
何见青看着镜子里自己身后的小徒弟,眼里带着笑意,却不说破。
“师傅,我以后有钱了,也给你送花篮,我专捧你,给你做好多漂亮衣裳。”
何见青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成了肃寒,他放下梳子站起来,镜头跟着他移动,疾步来到小徒弟面前,一把打在他的手上。
小徒弟愣在那里,一个近景,手腕都见了红。
齐安东冷着一张脸:“有些事是不能想的,你这一辈子,下辈子,都入了贱籍,做不了座上客,捧不了别人,只有别人捧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小徒弟倔着一张脸,“我就是要坐在台下看戏!谁唱得不好我就喝倒彩,我没入贱籍!”
“你!”何见青高高扬起手,就要往下落,“我是不是说过,不许肖想你不该有的?不许做梦,老老实实唱戏,不然赶你出去!你明不明白?!”
“就不明白!都不明白!我才不要跟你一样,每天被——”
“啪”的一声响,巴掌落在了小脸蛋儿上。
导演喊了过,齐安东眼神往上一掠,还没出戏的目光直- she -向陈衍。
你明不明白?
他揉了两把小演员的脑袋,走到边上休息,没再使唤陈衍给他端茶送水,大约是嫌他没助理机灵。
陈衍在片场坐到半夜,偶尔会临时跟洪子珍和演员商量,改两个字,但他从不改齐安东的。
晚上齐安东跟其他人一起,陈衍自己回去,到了小区门口突然看见一个很久都没见,也没想到会再见的人。
宁致新含着眼泪从警卫室里出来:“陈衍哥,你帮帮我吧。”
第41章 41
陈衍一看到宁致新就想起几个月前在会所那天,一想起来他就头皮发麻,不敢看宁致新的眼睛。
无论是谁都不该受到这种冒犯,可他总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散场之后的黑夜里发生过什么。
“陈衍哥……”
宁致新怯怯地去拉他的手,他看着还是少年模样。
“你……你找我干什么?”
四周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他也不想把他带到齐安东家里,于是他们坐到了小区的长廊上。
春天蚊子还不多,但陈衍身后贴着棵树,让他坐立不安,总疑心有虫子往他身上爬。宁致新絮絮叨叨讲了半天,结果只是个金屋换了长门宫的老套故事。
他讲到最后泪水从脸上滚滚而落,凄凄惨惨:“狄辉他把我的角色都送给别人了,他还骂我不知好歹,我以后再不会有出路了……陈衍哥,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你,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把陈衍的手腕紧攥到发痛。
“我也,也做不了什么……”陈衍把手往回抽,“你先别担心,没有这部戏,还会有下部,总能有工作的。”
“不能,不会有了!”宁致新绝望地摇头,几乎要伏到他身上,“青春才有多久,错过了这一次,不可能有下一次了!陈衍哥,你不懂,做演员的,只要你从观众眼前消失了,他们就会飞快地忘记你,还有你的粉丝,马上就会变成别人的粉丝。我还有几年年轻的时候?我没有几年了!”
他的手打着哆嗦,脸色苍白,仿佛夺走了他的角色就夺走了他的世界一样,陈衍看他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疯,他被宁致新吓到了。
“我,我是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的……我的养父母都是农民,养父十年前车祸断了腿,一直借钱生活,我出来演戏,也是只有一张脸还算过得去,为了养家才出来的。刚进圈子的时候,我被无数人背后指指点点,嘲笑过文盲。我,我为了今天付出了不知道多少……”他喃喃无神地说,“你也见过了,陈衍哥,你见过的,那天晚上的事,不知道多少……”
陈衍打了个冷颤,初春的寒气让他裹紧了外套。
“我以为我出名了,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可是啊,可是……是我还不够出名吧。”他难看地笑了笑,“你真好,陈衍哥,要是东哥他……”
他又停下来,看了看陈衍,怕他生气。
陈衍揪着衣襟茫然地看他,他笑:“陈衍哥,我要是跟你一样就好了。”
“可是我……我也不能帮你,我只是个编剧。”他想不明白,宁致新为什么会找到他头上。
“你可以的,”宁致新咬咬嘴唇,“你帮我去跟东哥说说,好不好?”
他一说出这句话,陈衍就一阵晕眩。在宁致新的语境里,他被当成了他的同类,并且是一个运气较好,还有价值的同类。他托庇于齐安东,他对其它人的全部价值也就在齐安东。
像一个附属产品,手机的耳机,手表的表带,电脑的鼠标。他没有独立的用处,对他的价值判断全部基于他依赖的主体。
他心底最不齿的事现在猛然被人揭露出来,对方还指望他自揭伤疤。
“不如你自己去找他,”陈衍看着他,“你和他合作过,关系也不错,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不直接等他?”
“东哥他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我在这里等过他,他的车子过去了,我没追上,他也不停,”宁致新委屈地说,“他大概瞧不起我吧。”
他抬头求陈衍:“东哥对你这么好,你帮我说几句话行不行?求你了,陈衍哥,你运气好,有东哥护着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就帮帮我?”
他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求陈衍帮他,他的眼神却让陈衍害怕。那个眼神里分明带着怨恨在问,凭什么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他看上你却看不上我?凭什么你能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我要滚在泥地里,还得被人抛弃,然后失去一切?
陈衍摇头:“我没办法改变他的决定,你把我看得太重要了,他……他根本不会在乎我的话。”
“怎么会!”宁致新变得激动起来,“那天晚上,他为你得罪了好几个人,那些人是谁你一点也不知道吗?如果你不重要,他为什么对他们摆脸色,还出尔反尔,帮你出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似乎在指责陈衍:“你是不想帮我吧?你怕什么?你是怕和我联系在一起被东哥嫌弃?还是觉得帮我说话是在浪费时间?!”
他喘了一下,这声喘息让他意识到自己语调太过刻薄,再次放低了声音。
“陈衍哥,我家的钱还没有还完,如果我不能赚钱了,我养父母的房子就要被拿走了。我求求你,他们养了我十几年,如果我失去工作了,是我对不起他们。我不该想着走捷径,不该攀权附贵,我太蠢了,你帮我一次,我以后老老实实拍戏赚钱,再也不会想其它的了!”
他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也不会再纠缠东哥了,我会离他远远的!”
陈衍也想问他,你既然知道自己接近过齐安东,也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可他还没养出那么硬的心肠,对一个哭得涕泪交加的年轻人说出这种话。
他已经有点儿心软了,宁致新让他想到自己,上辈子也是这样四处求人,不要脸面,为了还清债务,给他妈妈治病。
世界上走投无路的人太多太多,实在不少宁致新一个了。
“陈衍哥,我只能想到东哥了……其他人都不会帮我的,只有东哥,东哥还可能拉我一把。他和狄辉关系那么好,而且不像他们那样无情……”
“不对,”陈衍打断他,“你看错了人。他也清楚他和狄辉关系好,他早该知道你的处境,要是他真和你以为的一样,根本就不用你求他。那天你被带走,他说什么了?他阻止了吗?”
宁致新愣愣地望着他,陈衍又说:“齐安东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好人。我会替你告诉他,但是他帮不帮你就是他的事了。”
看人不清,识人不明,有一点小聪明,却心比天高。宁致新今天不被狄辉坑一把,明天也会被李辉刘辉害惨了。
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现在除了一点工作也不求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他欣喜若狂地晃着陈衍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