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一个亡灵来说,100年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越不过沧海,也埋不了桑田。
所以,守望还是会时常想起从前。
宽敞的教室,干净的黑板,窗台上翠绿的兰草,随风飘动的白色窗帘。
米黄色的课桌。漂亮透明的玻璃弹珠。
一切开始的地方。
每一念及,心里便狠狠地一静。像是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那一片明媚得刺得他想落泪的阳光。
因了那光亮,守望一直都无法喜欢上永夜城。
“每个刚来永夜城的亡灵,都不会喜欢这里。”
韵息这样说过。边说还边弹着琴,修长灵活的手指在白色晶莹的琴弦上简单地拨动,就带出了一连串悠扬流畅到不可思议的音律。
守望默默地看着这个称得上前辈的少年,并不言语。韵息一身白衣,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龄却起码可以够得上四位数。
他拥有的岁月太广大。那双眼睛,毕竟也已注视了世间数千年。因此,对他说出的话,守望总是下意识地信服。
半晌,守望望着身边盛放的彼岸花,慢慢地开口,“那,为什么你现在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弹琴?后来就无所谓了吗?”
韵息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浅浅地笑了,一贯的云淡风轻。一曲终了,他缓缓收手,琴弦顷刻便从指间消失了踪迹。
继而,那只手带着惯常的轻和,如一朵云般落在了守望的肩头。
“守望,等你明白过来你已死去,这世间的风云流转都与你再无瓜葛后,对光明的眷恋,自然就会慢慢地淡去。
“当心中那个身为人类的自己真正死去后,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去接受一个亡灵该有的一切——到那时,又何须介怀这么一座永远没有光明的城池呢。”
韵息的话,在之后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就被证实。
父母、兄长、飘飘和女王,无可避免地在时光里相继消失。神宇最终的结局也逃不过一个不知所踪。
而牧云,据他所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下一个轮回。
要在茫茫人海中再次遇见他,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况且,就算同一个灵魂,在前世今生里,也是不一样的人。
他们谁都没有留下来。消失,抵消了所有的回忆。哪怕他在这里苟延残喘地拼命不忘记他们,他们的历史,也已经结束。
最后的最后,守望终于明白过来。既然选择了成为亡灵,就表示选择了另一段历史的开始。
只是这段历史,与自己念念不忘的一切再无关系。
二、
“所有自生前带来的一切,习惯、想法,甚至记忆,其实都已经是与你无关的东西啦。”
说这些话的时候,月火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胳膊枕着一头红发的脑袋,嘴里还叼着根草棍,整一逃课少年的形象。
仿佛那些困扰守望许久的问题,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似的。
每每想到这里,守望瞧着这个几乎是同期进入永夜城且莫名其妙还成了他邻居的红发少年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切换成四分之一眼角。
就装吧你。
那天在冥河边,你不自量力地说要试试刚学会不久的术法。但就在水镜开的那一瞬间,眼神一下子就空了,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落了水。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无能为力地落回心底的空洞。
自然也没有问你,不过是世间的情形而已又为什么要这么失态。
因为我故意装作没看见。
三、
在亡灵头100年的试用期里,他们只有一些简单至极的工作,哪怕是一丁点难度或危险都没有。说穿了,不过是候补生而已。正经的工作自然是由正式的死神与掌灯人来处理,没他们什么事。
因此,当人世的晨曦来临,亡灵们要做的便只是乖乖退回永夜城,然后开始又一段无聊空白的时间。长久的空虚容易导致崩溃,于是久而久之,亡灵们也慢慢地寻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娱乐方式。
有的采集冥界各处的花草,在自家小屋搞起了园艺;有的取天地间的色泽,蘸冥河之水作起了画;有的更是幻化出绝美的舞衣,在永夜城永恒的夜幕下翩舞如悠远的精灵。
虽说生前是特立独行的少年,在这一点上守望却也没有免俗。有的时候,心思细腻的人更需要被分散注意力,胡思乱想是维持心绪平静的大敌。
于是,守望做了对他而言最理所当然的选择。
音乐和色彩。它们能带给他的力量,即使隔了生死,也一样巨大。
当守望去向韵息请教如何将光线幻化成琴弦的方法时,看得出韵息是高兴的。他一直担心的这个少年,终于学会了放弃,并试着要继续前进。
“其实,直到最后都无法想通的孩子,我也遇到过不少。蹉跎了百年,最后还是选择了重入轮回。对过去始终无法泯灭的眷恋让他们萌生了错觉,总以为有希望,就可以对抗来生的一切渺茫了。”
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罗嗦了,便又笑了笑,是那种无论谁看了都无法否认其温软美好的笑意。
“当然,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除了尊重和祝福之外无话可讲。”
守望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再一次静静地打量这个自认识开始就充当了他前辈角色的少年,看着他在那里熟练灵巧地为自己倒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其实,亡灵并不需要食物,唯一能让他们感觉疲惫的只有灵力的不足或是心理上的重压。同样,对于冷热温度,他们也没有很明显的感知。但在某些或许并不起眼的细节上,他们有时却比真正拥有生命的人类还来得更讲究。
低头看着那精致的茶具,红茶飘散出令人舒服的香味。守望在端起茶杯的那一刻忽然觉得——
如韵息这般全然看开,纵然能堪破一切虚无,以悲悯的心包容天地万物,却也未必不寂寞。
从韵息那里回来,正好遇上了刚巡视回来的月火。两人是邻居,于情于理都是同路。
很多时候,月火都是个话多的人。无论你一开始到底是不是自愿,最后都会被他搭上话。那种带点牢骚、抱怨且形式夸张的说话方式,很容易就能够看出他生前的个性定然是聒噪吵闹但其实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是太在意。
该是那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好好活下来的类型。
但守望并不这样觉得。
“……所以说,守望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怔了怔,这才对上了对方有些不满的眼神,守望忙不迭地开始努力搜寻那些方才零碎在记忆里的某些字眼。
“呃……有啊,你刚才说掌灯人什么的……”
“我在问你,有没有向韵息打听掌灯人的考试难不难。”月火斜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居然不好好听我说话”的愤慨。
“没有啊,现在想这个还有点早吧。”
“不早啦,不是说想要100年后继续留在冥界工作的,前50年就好打算起来了么。”
“你已经想好了?我们应该是有三个选择的吧。”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重新去轮回这个选择我已经pass了啦。既然想轮回,干嘛还要浪费这100年来当亡灵啊你说是不是。”
说完还自己点点头一副“你说得没错”表情,看得守望真的是一阵头晕。
“你还真干脆。”只有这一点值得表扬。
“一向的,别别扭扭不是本大爷的风格。”边说边用很十三的手势抚了一下头发,“不过比起掌灯人的话,我更喜欢死神一点。”
虽然很想丢给他一句你快点去死,但本着邻居的义务守望还是劝了一句,“……你清醒一点,死神局又不是那么好进的。”
“所以要早做打算早开始用功嘛。”完全是没有听进去的样子,月火伸了个懒腰,然后又开始上天入地地鬼扯。
在终日被夜幕笼罩的杜绝一切希望的永夜城里,这个红发少年的随意和乐观显得万分突兀。每一个滞留永夜城的亡灵,除了本身具有能够为冥界服务的能力外,也应该是有着无法让自己安然离世的依恋和遗憾才对。
因此,守望很容易便观察到,这个家伙的坚强和那股几近傻气的自信,只不过是一种保护色。这种仿佛没神经般的快乐是给别人看的。
那是试图让自己也相信的假象。
四、
对于那些真正的冥界住民,除了韵息之外,守望也是有接触过一些的。那些一早已摆脱永夜城的死神或是掌灯人们,在工作的闲暇,偶尔也会回到这最初的地方来看看。
与圣渊,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前50年里,除了在人间巡视灵力平衡的工作外,守望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出于永夜城西郊的一片废墟。不为其他,只因为那里偏僻幽静,就算是再无所事事的亡灵也不会闲逛到这里。一个人静静地弹琴作画,也不会叨扰到其他人。
那一日踏足废墟,只一眼,便被圣渊那曼妙的舞姿震撼,再也移不开眼。少年的动作灵活如蛇,舞步婉转优雅,时而妖娆如火,时而凝滞如冰,庄重又不失妩媚,在废墟上翩步如蝶,有一种凄迷的华丽。
等回过神,华衣的少年早已舞毕,一脸笑意地看着他。那种超越了性别的美丽,仿佛光一样照亮了四下的暗寂。
是到了很后来才知道,圣渊是古时名动京城的舞伶,多少王公贵族为了一亲芳泽而一掷千金。他一舞所得,足够平常百姓快活地一生无忧。
而那个时候在守望眼中的圣渊,清明空灵,飘然如仙。说话时,还有那么一些生气。但当他起舞时,那舞姿,那举手投足,恍若一个悠远的梦境。
这么说来,与韵息在一起时,也时常觉得他周身似乎有光。淡淡的,明净的,仿佛是薄纱飘散,似真似幻。
这就是被无数岁月与记忆洗涤过的证明么。
真看不出来呢,圣渊居然是死神。
看不出来?为什么?
因为,像死神这种以强大攻击力为特色的职业,我之前一直以为比较适合月火那种思维单纯且行动不经过大脑的笨蛋呢……
虽然这个职业的确比较适合这样的人,但也并非所有的死神都是这样。在永夜城并不是经常遇见正式的死神或是掌灯人吧?
嗯,也就是偶尔。
也难怪。到了幽氲城那种纸醉金迷的地方之后,大多数人差不多也就把这座连光都没有的城市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幽氲城……很繁华么?
就如同冥界的大都市。
……月火知道了一定很激动,他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衣食无忧惯了的纨绔子弟。
呵呵,那还真是期待。
圣渊笑笑,继而侧过身来看守望手中的画。画布上色泽亮丽,与眼前所见的死寂完全不同。仿佛死去千万年的风景在这个清瘦少年的笔下奇迹般地还了魂。
很不错的画技啊。
还好吧,也就是随便画的。
真是谦虚。听韵息说你的音感也很好,能弹得一手好琴呢。
……原来你也认识韵息啊?
当然。当年我刚成为亡灵来到这里时,与我搭档并负责指导我的就是他。
守望一怔,随即很快地反应过来——也对,虽然圣渊的年龄比起自己来那自然是翻了几倍不止,但这几百年的岁数,算来其实也是韵息的小辈呢……
韵息……似乎是掌灯人吧。我看他整天都闲在这里,难道没有自己的工作么。
他可是幽冥厅的首席掌灯人,当然有自己的工作。不过因为任务的难度级数高,完成之后的奖励也就很可观了——漫长的假期也算是其中之一。你也知道他喜欢安静,不过是在休假时顺便过来带一下新人罢了。
原来如此……
五、
“那、那个……守望……”
刚拐进巷口,一个怯怯的声音就毫无预兆地在耳边惊起。只是那嗓音太柔太怯,全然没了那冷不防的惊乍,反倒是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一开始的时候,守望还真被这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出场方式吓到过几次,所幸现在已经基本上习惯了——
“弥雅?”
体型较小的卷发少女躲在废弃残破的路灯柱子后面,听了这声招呼,这才慢慢地挪了出来。她点点头以示礼貌,手中抱着个牛皮纸袋,姣好的面容却因为过分的垂头而被发丝掩去了大半。
知道这个女孩最大的特征就是胆小腼腆,守望便也不催,只是停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那个……你上次拜托的……”
支吾了半天,脸也因为太过紧张而涨得通红,却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女孩见守望正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更是一阵慌乱,索性闭了嘴巴,直接把手中的袋子递了过去。
守望下意识地接过。打开察看,发现纸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隐隐透出些植物特有的清新香味。
这下想起来了。
毕竟永夜城这种贫瘠之地,自己所找到的能用于绘画的颜料不光少得可怜,质量也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那个时候在月火的建议下他去拜托了对街精通园艺的弥雅,请她试试看能不能从植物里提炼出一些可用于绘画的颜料。
也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拜托的。没想到弥雅不光放在了心上,还一下子给了这么多。
“谢谢你。”理所当然的字句,却因为守望眼里那一抹难得的欢喜而变得生动起来。一贯没什么表情的淡然少年动了动嘴角,弯出了一个温和的弧度。
平时冷漠寡言的人偶尔展现的笑容显然都杀伤力巨大。弥雅只看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应了一声“不用谢”之后匆匆地跑开了。
“哇哦,守望你这小子还真有桃花运,在这种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还能有艳遇?看你平时也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下手倒是很迅速嘛。”
守望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只觉得郁闷非常——同样是不分时间地点的突兀出场,怎么这个家伙就能够咋呼得让人想一掌拍上去呢……
“……你羡慕啊?那我把她介绍给你好了。”
“别,我可是很讲义气的人,朋友妻不可欺嘛你说是不是……哇啊,你干嘛?!”
红发少年一脸欠扁地说完之后发现守望毫不留情地冲他扔了一把魂火过来,连忙“哦哦”地怪叫着闪开。幽蓝的魂火一下击中了他身后废弃大楼的墙壁,瞬间砸出了个大洞。
“缺不缺德啊你又破坏公物……哎,不对好不好,哪有你这样的啊?居然用这么危险的东西攻击你的挚友?!”
费了很大的劲儿守望才终于忍住了自己想扶墙的冲动,通常这个时候基本上也就没了什么火气——“谁是你的挚友……就你这种智商的还想当死神,要是真让你当上了冥界灭亡差不多也就指日可待了……”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当年以一挑十自由出入敌群的英姿,我不怪你。”月火明显是没有听进去,不光擅自把话里讽刺的成分自动过滤掉了,还边说边摆出一副“真可怜我理解你”表情。
“下次我真的烧死你信不信……”
“不信。”
“……为什么?我看上去很没魄力么?”
“那倒不是啦,你这家伙有时候腔调还不错的。”
“……哦?”这到底是不是夸奖啊。
“但我知道你不会的啦——如果你真想打我,老早就好动手了,但我到现在不还是没事么。”
望着身边好像答出了什么难题一般洋洋得意的某只,守望虽然白眼照翻,心却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红发笨蛋还是有点讨人喜欢的。
六、
人间,偶尔还是会偷偷溜去的。
对他们这些候补生的出行,冥界并没有什么很硬性的规定。只要不破坏人世的阴阳平衡,不违反亡灵必须遵守的戒律,对人世不做过多的干涉,那些隐于暗处的监视者们通常都会视而不见。
因此,在某些没有工作的夜晚,守望会回到那座他曾居住了十九年之久的城市,沿着那些被茂盛的香樟树投满了阴影的街道,一遍又一遍地走。
有些地方烟消云散,再也看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在嘲笑着那些本就岌岌可危的记忆。而有些地方依然还在,只是被夜色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黑纱,看不真切。
守望静静地凝视着这些穿过了生死的熟悉风景,幽蓝在眼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街道两边一路延伸的香樟树。
尽忠职守的欧式路灯。
微微发凉的晚风。
再往前三百米的地方,就是当年住过的小区。
当散乱的发丝以熟悉的触感拂过脸颊的时候,有一缕缕的痛在心中抽丝剥茧般地静静扩散。心里的缺失感慢慢地涌现,幻化成手的模样,缓慢地捏住了心脏。
那种痛楚,竟与曾经纠缠了他一生的心疾并无二致。姿态轻柔,痛苦却剧烈。
听韵息说过,很多亡灵在一开始都会回去自己的家乡走走看看,凭吊并埋葬自己的记忆。但真正回去了家里的,却没有多少。那些最熟悉的一切,反过来变成了最伤人的东西。在物是人非前所有的亡灵都无能为力,因为他们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机会。
于是守望渐渐立住了脚跟不再走。
他想韵息是对的。
七、
有时心血来潮,倒是会到一些以前经常去的地方逛一下。比如路口那家有名的游戏中心。
那家游戏中心已经小有名气,早已不是守望记忆中的简涩模样。经过了几次大的装修,如今是气派非常,彩色的灯光24小时都不会熄,任何时刻都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同样,来这里的娱乐的也不再仅限于学生,鱼龙混杂的人群乍看之下有些混乱。
在这样的喧闹气氛里,谁也不会去注意那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黑发少年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然也不会留意到,这个悄无声息的少年脚下的地板上,并没有影子。
守望望着四下里嬉笑哄闹染着各种发色的人群,眼里并没有任何表情。熟悉的机子已经被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占去,他也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到了那人的身后。
大约是觉察了什么异样,正打得激烈的少年借屏幕的反光瞥见了身后的守望,不由得分神一怔。也就是这么一闪神,游戏随即宣告结束。
“Game Over”的字样鲜红得如血般刺目,回过神的少年不禁一下子恼羞成怒,“喂,你有毛病是不是,闲着没事干嘛站在别人后面一声不吭地吓人啊?脑子被枪打了的……”
口气可以用无礼来形容。但守望此刻唯一的反应,只是把原本投放在屏幕上的目光,转而以惯常的四分之一眼角回敬给了这个出言不逊的少年。
若是熟悉守望的人,或许知道他用眼角看人不过是因为懒得转身而并没有其他任何意义——但很显然,这个对守望来说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成功地引发了这个少年的怒火。仿佛颇不满于守望的态度,他低低地骂了一句粗口,一把就往守望肩上推。
然后,那只手在距离守望不到十厘米的地方,被另一手稳稳当当地扣住。守望身形瘦弱,个头也不高,乍看之下的确是一阵风就能够吹倒的类型。但不良少年只觉得他手上力道惊人,一下子就掐得自己没了力气。触手之处,甚至还有一股阴恻恻的冷意从手腕那里蔓延开来。
好、好冷的手……人类的手怎么会冷成这样呢?
见少年愣住,守望倒也是很快地放开了手,看那淡淡的神色似乎并不以为意。
“那么,让我玩一局吧?”
说完,守望径自绕过那少年,自顾自地坐下开始了游戏。一关又一关,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一上来就被守望狠狠击毙,血溅当场。
被晾到一边的少年诧异地看着,越看越觉得有冷汗从脸颊边滑过。
怎么……怎么回事?
记忆里头,游戏的特效有这么逼真吗?那惨叫,那鲜血,那阴冷的场景……空气里隐隐散发的古怪味道,却又的确是……血腥味?
一念及此,少年开始有些脚软。努力地咽下口水,他再次抬头看向屏幕,正好赶上了守望挑战最终BOSS的那一刻。一番腥风血雨的攻击后,怪物濒临死亡,却猛然睁开了双眼,幻化成一团灰色的人形烟雾,起身似乎想要冲出屏幕!
在少年战战兢兢几乎以为要死的时候,守望却淡定地按下了攻击键,将它彻底杀死。屏幕上开始不停地闪现“You Win”的字样,血淋淋的光芒映在守望那本就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运气还不错。”回过头,守望淡淡道。
“……什么?”
没有开口解释,守望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看一下四周。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惊讶地发现原本灯火通明的游戏中心此刻完全是阴影绰绰,仿佛有无数模糊不清的人形四下走动,有的甚至和人群搅在了一起,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那些是凶灵,残缺不堪的灵体残渣。”
纵然守望那理所当然的口吻让完全不明白事态的少年很火大,但此刻恐惧多过恼怒,于是他也没有发作,只是半惧半恼地盯着守望。
“我可是救了你。”像是终于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守望缓缓抬起直视面前的少年,漆黑一片眼眸中有幽蓝的光一闪而过。
那种气场所带来的强大压力是无法言喻的,少年用自己此刻哑口无言证实了这一点。
“算了。”
似乎也没奢望对方能够反应过来,守望耸了耸肩,再次目中无人地绕过了他,径自走向门口。但守望那特有的几乎毫无波澜的声音,还是穿过虚空清晰地响在了少年的耳边——
“游戏中心这种地方,它们也会常来光顾。下次可就没人救你了。”
在守望推门出去后,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便开始渐渐地消失。等少年发现周围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明亮喧闹时,自己已是满身冷汗。
“阿浩,你怎么了啊?”
“啊?”
惊魂未定的少年一惊,见上前的是跟自己一起来的同伴,这才松了口气。
“……没、没事。刚才遇到了个神经病,说了些有的没的……”
“刚才?刚才你不是一个人在这儿玩游戏么,哪有什么人?”
“……你没看见吗?就是那个穿黑色风衣的小子啊,头发有点乱,还戴着银色的耳钉……”
“你在说什么啊?”同伴挥挥手,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描述,“我刚就一直往你这边看呢,分明就只有你这么个傻子坐在那儿对着个黑屏杀得昏天暗地,哪有什么其它的人。”
“……黑屏?”
“对啊,老板说那机器前几天就坏了,连电源也没插上呢,怎么会有图像啊。你到底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呢?”
少年望着机器后那果真空荡荡的插座,心里顿时一阵恶寒,连解释也没顾上就抓起外套立刻冲出了游戏中心。
守望站在街道的另一边,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少年匆忙地从那里逃离。
整个过程里,监视者既没有现身也没有任何形式的阻挠,也就是说无碍了。没有看错,这个少年此次的劫难并不在他本身的命理之内,因此守望救下他,也不会扰乱世间的生死平衡。
倘若本就是阳寿将尽之人,哪怕是多么举手之劳的事情,也没有一个亡灵会出手帮忙的。救回应死之人,等于是打乱了生死,在冥界可算是重罪。毕竟也是素不相识,能帮则帮,帮不了也就罢了,犯不着让自己百年道行一朝丧。
少年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守望收了视线,慢慢地走入一个无人的幽深角落。
再过不久,货真价实的太阳就要升起了,在正式成为冥界的居民之前他并没有抵抗阳光的能力。
那毕竟是生者的光芒。
亡灵之歌(下)
八、
后头的50年,日子就没有这么逍遥自在了。
这个时候,基本上所有的亡灵都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既然下定了要留下的决心,剩下的便也只有努力用功,好在他们100年的试用期满后通过考试,正式成为冥界的一员。
因此,差不多所有的亡灵都在同一时间内停止了各自的娱乐,一反往日的无所事事转而不约而同地埋头进入了平时基本无人问津跟荒废无异的图书馆。
常年漆黑的馆内,忽然间就燃起了明明灭灭的魂火。
守望无意间抬头,发现整个图书馆几乎座无虚席,甚至连窗台上都坐满了认真看书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亡灵,一时间倒也愕然,竟有了种要高考的感觉。
虽说守望寿终正寝时已经19岁,但因为身体原因他早在高三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就退了学,去往英国治病疗养,因此也就这样逃过了压力繁重的高考,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逍遥自在——
如今,命运不过绕了个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就在守望托着下巴默默感慨地时候,对面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撞击声,吓得他一怔。闻声抬眼,发现月火已经趴倒在满是灰尘的书页上,一脸的不堪重负,头顶上有无数类似于“为什么死神考试会有这么多东西要背老子都快100年没看过书了”的字眼充满怨念地盘旋着。
“喂喂,看不进去也别自虐行不行?等下发现自己满脸是灰的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真是的,那颗脑袋到底有多重啊,一倒下来居然弄得灰尘到处飞。
“今天不跟你搞……啊,我绝对要死了……”
同情地望了一眼此刻真的是油尽灯枯的月火,守望不知从那里变出来一根树枝,戳了戳同伴那长满火焰般红发的脑袋,“哎,月火,其实我从以前就很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还活着的时候,不会只有初中毕业证吧?”
“你……乱说什么啊,好歹我也考上高中的好不好,只不过后来退了么……”现下状态不佳的月火差点上当,所幸反应得还算快,惊险万分地把那句“你怎么知道”给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