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师父是要他常忆身後事,行事莫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伤人必伤己。
出师门後,这三字他一向铭记於心,虽不能说事事以此审度之,但也绝不偏失太多。唯有涟云侯一案,他耗时三年处处设伏又步步紧逼,且始终不肯顾及皇族血脉容一丝情分。
惜流芳……惜流芳……流芳易逝,朝颜夕老,年华不复留。
一生渺渺,他从不求独善其身,他只要冷焰泉过的比任何人都好,惟此心愿矣。
勉力回神,他拍拍齐笙还不够强健但已然能迎风沥雨的脊背,“齐家把你教的很好。”
确实是教的很好,教出了一个站的直行的正的圣人君子,连他都要自拂不如。而早在他决定长伴冷焰泉身边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已不能称之为干净了。
“老爷,明日启程时,可否把小宝也叫上?”齐笙眼尖的瞟到几棵树後一角嫩青的衣袖,拔高了音量。“不然若只留下他一人,他只怕又会躲著哭成兔子眼了。”
“胡说,我哪有那麽能哭。”林宝愤而从树後探身,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要隐匿身形的,只顾著挥舞著拳头抗议。
再一见两人打趣的目光,才惊觉自己是被耍弄了,顿时恨恨的扑了过来,做势就要掐齐笙的脖子。一击不成,又改为挠他痒痒,总之是要闹到齐笙讨饶方肯罢休。
“看来只要有林宝在,齐笙终有一日能释怀。”冷焰泉悄无声息的自身後圈住林涛,下颌抵在他的肩头,目送两个少年嬉闹远去。“林宝不愧是你教养出的孩子,收受人心有一手。”
熟悉的体息令林涛放松,“臣倒不知皇上会有听墙根的嗜好。”
“咳……朕是来找你,恰巧遇上。”冷焰泉讪笑,他可不愿承认,他来得比齐笙还早。齐笙没心思听林涛和苏杨交谈了些什麽,他可是一字不拉的全听了去。
“皇上不怪臣私自许诺了苏杨一个条件麽?”
“他若当面向朕讨这个条件,朕也会许之,你不过是替朕许了。”
林涛一瞬怔愣,不想冷焰泉会答的如此爽快。忽而心中涌起一股追寻的渴望,他问了一个此生仅此问过一次的问题。
“泉,若我先你一步离去,你当如何?”
“你若先去,朕绝不独活。”
臂间的大力勒痛了林涛,他吃痛的闷哼,不得不偏过头去与冷焰泉对视,不意外的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怒意与不容置疑的许诺。
清风过,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他阖上眼,静听风涛鸟鸣。淤郁於胸腹的怨闷都慢慢化为舒畅,从此天开地阔,水清云舒,何妨他一生太执著。
“泉,我当然不会先你一步离去。”他只觉快意莫名,有种小心眼得逞的欢愉,眼角唇角都在舒心微笑。“这亏本的买卖,我可从不做。”
26.
抓捕涟云侯冷涯比预先料想的还要顺利。
护送涟云侯一路顺汾水河南下的湘军,刚与四王爷冷焰枭所率的风雷军在云雁滩正面交锋,就纷纷弃械投降。而涟云侯所眷养的一批死士,更是全数死於湘军的乱刀之下。李德思为减轻自己的罪名,毫不犹豫的就与冷涯反目,让叛军在瞬息间变成了讨伐军。
涟云侯走投无路之下,以自己的妻子芷汀国公主碧云的性命为要挟,要夺船逃走。但公主大义凛然,痛斥涟云侯之罪後,自刎而亡。
林涛一行抵达三滩所在的稹州时,涟云侯已被押入该省的府尹大牢,听候发落。
柳芙鹃一得知碧云公主的死讯,当时就抢过一把剑扬言要冲进大牢劈了冷涯。被人拦下後转而拿周围的树木花草解气,足足毁了一整座花园才罢手,然後将自己关在屋中一日未出。
齐笙则在林宝的陪伴下去牢中见了冷涯一面,回来时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直至他们离开稹州时,都不曾再踏进过牢中一步。
林涛等人没有对他多加盘询,只是听狱中牢头说,当日冷涯曾高喊道,“齐笙你不过是那个女人生下的杂种,齐家收养你,活该死绝。”
数年後,齐笙被任命为大理寺卿的当夜,宫中设宴,他被灌的酩酊大醉。林涛送他回府时,他才提及这桩往事。
“我从没这麽恨过一个人。”齐笙道,声音不可抑止的发颤。“我也从没这麽庆幸过,他死了。”他双手掩面,忽然痛哭的像个孩子,久久不能自已。似沈积多年的委屈苦楚,到这一刻才尽数宣泄。
而在此後的半年内,宫中屡生变息。皇後中毒身亡,双妃被诛,三大家族一损俱损。林涛辞官,冷焰泉退位於大皇子冷云雁,此後两人双双出京,云游天下,有生之年都再没回过京都。
当然,这已属後话,在此尚且不提。
涟云侯毕竟身份地位高贵,虽已为待罪之身,但府尹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依旧是锦衣玉食的伺候著,不敢有半分折辱的行为。
故而提审冷涯时,他一身华服踱步而来,丝毫不见其狼狈,且极力维持著自己傲慢的侯爷之尊,不行礼不下跪。甚至面对冷焰泉这位一再容忍自己的皇兄,眼中也毫不遮掩的只有不屑与憎恨。倒是在瞥见林涛时,多留意了几眼。
“五弟,你谋逆之心昭昭,又屡犯恶行,太令朕失望了。”冷焰泉长吸一口气,对这个弟弟他是失望多於不谅解,但再多的容忍今日也到了尽头。
“皇上不将我押入大理寺,是打算在这私审麽?”冷涯无不恶意的嘲讽道,“难不成皇上是找不到我的罪证,怕交由大理寺审问会无法将我定罪。”
也难怪他如此胸有成竹,他在逃往芷汀国前,就已将所有能障显其罪证的证据销毁殆尽。即便是人人指证他有罪,但无确凿的实体证据,大理寺也无法给王侯量刑定罪,更无法使不知情的百姓心服口服。
而他更笃定的,是这个一向爱护手足的兄长不会忍心杀他。
思及此,冷涯更加的狂妄。“我的王妃,芷汀国的公主,可是被皇上的人给逼死了,也不知皇上是赔不赔的起。”
“这点你不用指望了,芷汀国是不会为你出兵的。”冷焰泉见他始终不思悔过,视人命如草芥,也动了怒意。“芷汀国国君已致信与朕,表明你之一事与芷汀国毫无瓜葛,并言及既然公主已过逝,你也就不再是芷汀国的驸马,还望朕将公主的遗体送回故里,以安其漂泊他乡的孤魂。朕已经许了,三日後就派人送公主上路。所以你就断了这条心吧。”
“这怎麽可能!公主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麽,公主死了,他怎麽可能无动於衷。”冷涯面上血色尽褪,先前的狂妄变为急躁,嘴里不住的喃喃自语,犹是不信。“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不是为了这个小女儿,什麽都愿意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