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芝娘总算弄懂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说:"要是外边兴那个,你提出来也不是什么新鲜。可离了谁给你做鞋做袜?"
丈夫说:"做鞋做袜是小事,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
大芝娘说:"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
丈夫说:"可以这么说。"
大芝娘不再说话,背过脸就去和面。只在和好面后,又对着面盆说:"你在外边儿找吧,什么时候你寻上人,再提也不迟。寻不上,我就还是你的人。"
丈夫的手早就在口袋里摸索。他擦gān脚,趿拉着鞋,把一张女人照片举到大芝娘眼前。大芝娘用围裙擦gān净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像是第一回接触了外界的文明。
"挺俊的人。也是gān部?"她问。
"在空军医院当护士。"丈夫说。
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讪讪地将照片摆在迎门橱上。
她不知护士是什么,如同她不知道丈夫说的感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一样。她只知道外边兴过来的事,一定比村里进步。
当晚,大芝娘还是在炕上铺了一个大被窝。
丈夫又在远处铺了一个窄被窝。
她同意和他离婚。第二天,丈夫把大芝娘领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他没有当天回去。晚上,在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她住东头,他住西头。夜里大芝娘睡不着,几次下炕穿鞋想去推西头的门,又几次脱鞋上炕。她想到照片上那个护士,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帽檐下甩出一绺头发;眼不大,朝人微笑着。她想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离开端村,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回省城岗位上去了。他万没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来到省城。她又出现在他跟前。丈夫惊呆了。
"可不能翻悔。离了的事可不能再变!"他斜坐在宿舍的chuáng铺上,像接待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警告着她。
"我不翻悔。"大芝娘说。
"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大芝娘站在离丈夫不近的地方,只觉高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目前咱俩已经办了手续。"丈夫有点慌张。
"也不过刚一天的事。"大芝娘说。
"一天也成为历史了。"
大芝娘不懂历史,截断历史只说:"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永远不连累你,用不着你结记。"
丈夫更意外、更慌张,歪着身子像躲避着一种làngcháo的冲击。
"我就住一天。"她毕竟靠近了他。
丈夫站起来只是说着"不"。但年轻的大芝娘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力量,拉住了丈夫的手腕,脑袋还抵住了他的肩膀。她那茁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时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里饱满、坚挺,像要迸裂,那里使他生畏而又慌乱。他没有摆脱它们的袭击。
当晚他和她睡了,但没有和她细睡。
早晨,丈夫还在昏睡,大芝娘便悄悄回了端村。
果然,她生下了大芝,一个闺女。闺女个儿挺大,从她身上落下来,好似滚落下一棵瓷实的大白菜。
大芝在长个儿,大芝娘不拾闲地经营着娘儿俩的生活:家里、地里。她没觉出有哪些不圆满,墙上镜框里照样挂着大芝爹的照片。连那位空军护士的照片,她也把她摆在里面。她做饭、下地、摆照片,还在院子里开出一小片地,种上一小片药用jú花。霜降过后收了jú花,晒gān,用硫磺熏了卖给药铺,就能赚出大芝的花布钱。大芝在长个儿。
六○年,大芝娘听说城里人吃不饱,就托人写信,把丈夫一家四口接进端村。在那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他们住东头,她和大芝住西头。直把粮食瓮吃得见底。临走时,那护士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不住流泪,还给她留下两个孩子的照片。大芝娘又把他们装进镜框里。她觉着他们都比大芝好看。
大芝长大了,长得很丑。只是两条辫子越发的粗长,油黑发亮。两条粗大的辫子仿佛戳在背后,别人觉着累赘,大芝对它们很爱惜。
大芝长大了,也长着心眼儿。她就是仰仗着这两条辫子,才敢对村里小伙子存一丁点儿幻想。终于她觉出有人在注意她的辫子了,那便是富农子弟小池。她的心经常在小池面前狂跳。
那年过麦收,大芝盘起辫子、包着手巾守着脱粒机入麦子,队长派了小池在旁边搂麦秸。大芝的心又开始狂跳,心跳着还扯下了头上的手巾,散落下小池爱看的两条辫子。
麦粒加麦秸都在飞舞,大芝的辫子也分外的不安静。
后来,那辫子和麦个子一同绞进了脱粒机。一颗人头碎了,血喷在麦粒堆上,又溅上那高高的麦秸垛……
天地之间一片血红,打麦场哑了。
收尸、埋大芝的果然是小池。
埋了大芝,人们来净场。有人说那溅过血的麦秸垛该拆,可人们都不敢下手。后来瓢泼大雨冲刷了麦秸垛,散发着腥热气的红雨在场院蔓延。天晴地gān后,地皮上只剩下些暗红。
没人再提拆垛的事。只是,女人们再也不靠在那垛脚奶孩子;男人们也不躺在垛檐下打盹儿、说粗话。该发生在那垛下的一切,又转移了新垛。
大芝娘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一集才出来做活儿。没见她露出更大的哀伤,她只跟女人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儿。没人跟她提大芝的事。在端村,大芝的事不同于栓子大爹的皮鞋。
秋天,药jú花仍旧盛开在大芝娘的小院里,雪白一片,开出一院子的素净。大芝娘收了jú花,使硫磺熏。小池站在门口说:"哪天我进城,替你卖了吧。"
"不忙,我个人能行。"大芝娘让小池进院,小池只是不肯。
大芝娘独个儿就着锅台喝粥。墙上,她有满镜框相片。
第四章
麦收过后,麦子变作光荣粮,被送进城,车、人、牲口、麦子都戴着红花。留给端村的,倒像是从那行列里克扣出来的一星半点。端村人开始jīng心计算对于那一星半点的吃法。
空闲下来的田地展示着慷慨。
远处,天地之间流动着风水,似看得见的风,似高过地面的水。风水将天地间模糊起来。
知青们回了点儿,点儿上又热闹起来。
沈小凤向人们展示着收获。她竭力向人们证明,麦收期间"点儿"是属于她和陆野明的。现在当着众人她开始称呼他为"哎";背后谈起陆野明,她则用"他"来表示。他还是经常遇见她那火热的眼光,人们听见的却是他和她之间一种不寻常的吵闹。
陆野明要挑水,沈小凤便来抢他的担杖。陆野明不让,骂她"腻歪"。
陆野明洗衣服,沈小凤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排列了一铅丝。陆野明把沈小凤的衣服往旁边推推,沈小凤便尖叫着打陆野明的手。
陆野明寻机和杨青说话,愤愤地也用"她"来反映着沈小凤的一切。杨青机警地问:"她是谁?"
陆野明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也用"她"称呼起沈小凤了。
杨青不再追问,只是淡淡一笑,对陆野明轻描淡写地谈着自己的看法:"她比我们小,我们比她大。人人都有缺点,是不是?"
"我们"又感动了陆野明,"我们"又验证了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心静下来。只有杨青能使他的心安宁,占据他内心的还是杨青。
然而在深深的庄稼地里,在奔跑着的马车上,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动作中,在沉寂空旷的黑夜里,沈小凤那蛮不讲理的叫嚷、不加掩饰的调笑,却时常响在陆野明的耳边。她的雪白的脖梗,亚麻色的辫梢,推搡人时那带着蛮劲儿的胳膊,都使他不愿去想,但又不能忘却……她不同于杨青。
他爱杨青,爱得不敢碰她,他讨厌沈小凤,讨厌了整整一个夏天。
秋天了。
大片的青纱帐倒下去,秋风没遮拦地从远天远地奔来,从裤脚下朝人身上灌。chuī得男生们的头发朝一边歪,姑娘们绯红的面颊很皴。
砍了棒子秸的地块儿被耀眼的铧犁耕过,使了底肥,耙了盖了,又种上了麦子。端村人闲在了许多。人们想起享受来。
"会儿多不看电影儿了!"谁说。
"请去!"gān部们立时就明白了乡亲的心思。
"请带色儿的!"谁说。
"请带色儿的,不就他娘的四十块钱么!"gān部说。
过去,十五块钱的黑白片《南征北战》、《地道战》,在端村演了一次又一次。片子老,演起来银幕上净哗哗地"下雨"。但是村东大壕坑里还是以"二战"压底儿,早就变作包括邻村乡亲在内的电影场。坑沿蜿蜒起许多小路,坑底被人踏坐得jīng光。
到底请来了带色儿的新片,花四十块钱端村还用不着咬牙。端村人自己过得检点,也愿意对邻村表现出慷慨。
带色儿的电影使人们更加兴奋,许多人家一大早就打发孩子去外村请且(亲戚)。天没黑透,壕坑就叫人封得严严实实。人们背后是没遮拦的北风,坑里升腾起来的满是热气。
大壕坑也给知青点带来了欢悦。这时他们也和端村人一样盼天黑,在壕坑里和端村人一样毫不客气地争地盘,和端村人一样为电影里哪个有趣的情节推打、哄笑……
知青们踩着坚硬的huáng土小道出了村,沈小凤提着马扎一路倒退着走在最前头。她拿眼扫着陆野明,学外村一个大舌头妇女说话。
"哎,俊仙寻上婆家啦,你们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她。
"我们队的事,当然我知道。"沈小凤说。
"哪村的?"男生在挑逗。
"代庄的。"
"俊仙同意了?"
"早同意了,一见代庄的人就低头。"
"你看见了?"
男生那挑逗的目的不在于弄清问题的结果,而在于对沈小凤的挑逗。沈小凤从那挑逗里享受着尽情,具体描述着俊仙的事。"就是那天下午,我们摘棉花。"沈小凤说,"歇畔时走过来一位妇女,看见我们就停住脚,脱下一只鞋往垄沟背儿上一摆,坐下说:'走道儿走热了,歇歇再走。'
"俊仙问:'你是哪村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