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女说:'代庄的。'
"俊仙脸一红,不问了。听出来了吧。"
"听出来了!"有人大声说。
"听出来就好。"沈小凤更得意起来。
"后来呢?"男生又开始撺掇。
"后来俊仙不问了,那妇女倒问起俊仙来。"沈小凤清清嗓子,"哎,你们群(村)有个叫俊仙的呗?我们大侄至(子)大组(柱)寻的是你们群(村)俊仙。我细(是)他大娘。我们大组(柱)可好哩,大高个,哑(俩)大眼,可进步哩,尽开会去。你们群(村)那闺女长得准不蠢,要不俺们大组(柱)真(怎)么看桑(上)她咧?"
沈小凤讲着讲着先弯腰大笑起来,大笑着重复着"大高个、哑大眼……"
笑声终于也从知青群里爆发开来,男生回报得最热烈,有人用胳膊肘冲撞陆野明。女生们也笑,但很勉qiáng。
杨青走在最后,故意想别的事。她确实没有弄清男生中爆炸出的那笑声的原因。她只知道,晚风里沈小凤那甩前摆后的发辫,那个白皙的、不安静的轮廓,都是因了陆野明的存在。
电影很晚才开演,片名叫《沂蒙颂》,真是部带颜色的新片子。鲜艳的片头过后,便是一名负了伤的八路军在乱石堆里东倒西歪地挣扎,一举一动净是举胳膊挺腿,后来终于躺在地上,看来他伤得不轻。
又出来一位年轻好看的大嫂,发现了受伤的八路军,却不说话,只是用脚尖脋碎步。后来大嫂将那八路军的水壶摘下来,脋着碎步藏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去了,一会儿又举着水壶跳出来。她用水壶对着战士的嘴喂那战士喝,后来战士睁开了眼。人们想,这是该说句话的时候了,却还不说。两个人又跳起来。人们便有些不安静,或许还想到了那四十块钱的价值。
放映员熟悉片子,也熟悉端村人,早在喇叭里加上了解说。他说这部片子不同于一般电影,叫"芭蕾舞",希望大家不要光等着说话。不说话也有教育意义。然后进一步解释说,这位大嫂叫英嫂,她发现受伤的战士生命垂危,便喂他喝自己的rǔ汁。战士喝了英嫂的rǔ汁,才得救了。"请大家注意,那不是水,是rǔ汁!"放映员喊。
"rǔ汁"到底使几乎沉睡了的观众又清醒过来。
"rǔ汁是什么物件儿?"黑暗中有人在打问。
"rǔ汁,rǔ汁就是妈妈水呗!"有人高声回答道。端村也不乏有学问的人。
那解释很快就传遍全坑,最先报以效果的当是端村的年轻男人。在黑暗中他们为"rǔ汁"互相碰撞着东倒西歪。
老人们很是羞惭。
那些做了母亲的妇女,有人便伸手掩怀。
姑娘们装着没听见那解说,但壕坑毕竟热烈了。
沈小凤并不掩饰那"rǔ汁"对自己的鼓动,心急火燎地在黑暗中搜寻着陆野明,她愿意他也准确地听见那解说。在黑暗中她找到了他,原来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那高出别人的脑袋,以及脑后竖起的一撮头发……都使她满足。
后来电影里的英嫂踮着脚尖在灶前烧了一阵火,战士蹦跳着喝了她递给他的汤,终于挺胸凸肚地走了。
电影散了,壕坑里一片混乱。女人们尖声叫着孩子,男人们咳嗽着率领起家人。
月亮很明,照得土地泛白。人们踏着遍地月光四散开去,路上不时有人骂上一半句,骂这电影不好看,并为那四十块钱而惋惜。但"rǔ汁"的余波尚在继续,半大小子们故意学着放映员的语调高喊着"rǔ汁!rǔ汁!"撒着欢儿在新耙平的地里奔跑。是谁在月光照耀的漫地里发现一件丢掉的"袄"。"谁丢了黑袄咧!"嚷着,弯腰便抓,却抓了一手湿泥。举手闻闻,原来是抓了一泡尿。许多人都骂起了脏话,那脏话似乎是专门骂给后面的姑娘听。
知青们裹着满身月光,裹着半大小子的脏话,绕道村南,像端村人一样朝村里稀稀拉拉地走。陆野明和沈小凤不知为什么却落在了最后。沈小凤分外安静,不时用脚划着路边huáng下去的枯草。陆野明离她很近,闻见由她挟带而来的壕坑里的气味。
安静并不持久,无话的走路很快便使他和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们只觉得是靠了一种渴望的推动才走到一起来的,这渴望正急急地把他们推向一个共同的地方。
忽然他们停住脚。却没能意识到迫使他们停住脚的是那座伫立在场边的麦秸垛。月光下它那毛茸茸的柔和轮廓,它那铺散在四周的细碎麦秸,使得他们浑身胀热起来。他们谁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住,为什么要贴近这里,他们只是觉得正从那轮廓里吸吮着深秋少有的馨香和温暖。他们只是站着不动……
许久,他们才发现站在麦秸垛前的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那一个便是杨青。
还是杨青先开口。她躲开陆野明的轮廓,只对沈小凤一个人说:"我知道你落在后边了,就在这儿等你。"
沈小凤很含混地作了一声回答。
杨青先走,沈小凤紧跟了上去。陆野明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大风。灰蒙蒙的旷野上远远地蠕动着三个人影儿。
是生人。
辽远的平原练就了端村人的眼力,远在几里之外他们就能认出走来的是生人还是熟人。
正在拔棉花秸的栓子大爹望了一会儿说:"都是汉们家,一准儿是奔咱村来的。看那架势,来者不善哩。"
人们一下都想起了队里的小池。
第五章
十岁的小池在听叔伯兄弟讲女人。
冬天,早chūn地里人少,他们把被太阳晒暖了的麦秸垛撕几个坑洼,卧进去,再把铺散下来的麦秸堆盖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从身上升起来。
小池个儿小,出身又高,他不敢在正垛上为自己开辟一席之地,只仰卧在铺散开来的麦秸上,再胡乱抖几根盖住肚子和腿。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认为有必要,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感到方便。
他不知道弟兄们为什么专讲前街一个叫素改的女人,那女人很高,很白,浑身透着新鲜。那时她正是刚过门的媳妇,现时她已是俊仙的娘。
他们都宣称和那女人"靠"过,把一切道听途说来的男女行为,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用自己的"体味"去炫耀自己,感染别人。讲得真切,充着内行。
小池对他们的行为,乃至现时他们身上富足的麦秸,都产生着崇敬。看看自己身上的单薄,越发觉出自己的平庸。然而他们的故事并不仅仅包含着炫耀自己、感染别人,感染了,有人还将受到检验。受检验者当属于那些平庸之辈。弄不清什么时候,弟兄们便一跃而起,按住小池就扒裤子。小池的裤子被扒掉了,只是捂住那儿围着麦秸垛乱跑。
他们还是看见了小池的不规矩之处,小池的脸红到耳根。
小池决心不再来听他们讲女人。谁知当他再次发现叔伯兄弟出了村时,却又蔫蔫地跟了上去。他不敢再见素改,碰见她时脸一红就跑。
成年后,弟兄们相继成了家,小池也才明白那时的一切。原来那只是些渴望中的虚幻,虚幻中的渴望。
女人的标准却留给了小池,那便是前街的素改。后来他看过大芝的辫子,甚至毫不犹豫地埋葬过她。但他认为,无论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标准。
女人的标准和他的富农成分,使小池在郁闷和寂寞中完成着自己的成年。
小池爹说:"不行就打听打听远处的吧。"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个端村,常有四川女人来这一带找主儿。小池爹出高价,前后共拿出两千五,人托人领来了四川姑娘花儿。
花儿坐在小池对面,小池不敢抬眼。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听不见音响儿,急得什么似的,用唾沫舔破了窗纸,直向里嘘气儿。
小池望望窗纸,终于看见了对面的女人。这女人还年轻,很瘦小,短下巴短鼻子,耳边垂下两根gān涩的短辫;huánghuáng的脸,一时看不准岁数。
她感觉到小池的注视,也注视起小池。小池看见,那是一双柔顺的大眼睛,目光里没有他想象中的羞涩,只有几丝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那目光里有话。
她并不是女人的标准,可她是个实际的女人。童年的虚幻就要在眼前破灭,然而破灭才意味着新的升起。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标准,应该是女人对自己的依恋。那女人的眼光里就有依恋。他明显地感觉出身上的力气,希望有人来分享它。末了,他对她说:"咱这儿,饭是顿顿吃得饱。"
小池娘在窗外松了一口气,赶紧又到供销社给花儿扯了一丈二紫红条绒。家里已经有了涤卡、毛线和袜子。
花儿和小池结了婚,饭吃得饱,恋自己的男人,一个月气色就缓了上来。脸上有红是白,头发也生了油性。她很灵,北方的活儿摸哪样哪样就通,做起来又快又jīng细,在地里gān活儿常把端村人甩在后头。
麦子浇chūn水时要刮畦背儿,花儿非去不可。小池说:"你们那边儿,麦地没畦背儿,这活儿你做不了。"
花儿不吭气。小池前脚走,花儿扛了刮板后脚就跟上去。到了地头用心看着,占上一畦就刮。很快,人们就聚过来看花儿的表演了,端村人重的是勤谨、伶俐。
饭吃得饱,恋男人,结婚两个月,花儿的身子就笨了。晚上,她老是弯腰侧着身子睡,像是怕小池看出她的大肚子。
小池说:"往后你就摸索点儿家里的活儿吧。"
花儿不听,嘟囔着说:"你怕的哪个。"
小池说:"我是怕……"
花儿说:"你怕个啥子哟!"
小池说:"身子要紧,咱家不缺你这几个工分儿。"
花儿说:"家里有男人,哪有不怀胎的女人。不碍。"花儿又说起了端村话。
小池不再说话。他不再去想花儿下地不下地的事。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想到了叔伯兄弟在麦秸垛里的一切。那时弟兄们的荒唐话曾骗过他,现时什么荒唐话还能骗过他?他是她的男人,一切都是真切的。
小池在黑暗中笑了,花儿的气味又包裹了他。
花儿还是下地了,还净捡重活儿gān:拉排子车,上大坡,下大坡,净争着领头。
刨地,光着脚丫抡圆一把大镐,脚丫在新土里陷得很深。
挑水,挑满了水缸,又浇院里的菜畦。
人们开始瞅着花儿的笨身子笑小池,笑他这样不知深浅地使唤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