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伊诺,我可爱的男孩。睡一觉醒来,病痛就会远离你而去。所以,放心吧。”
伊诺依言闭上眼,双臂紧紧搂住公爵的脖子,含糊道:“夏洛特,为我唱歌,我才睡。”
公爵于是用手杖一拨,撩开桌上鸟笼外的红布,下达命令:“唱吧,小鸟。唱吧。”
悠扬的歌声渐起,甜腻的嗓音浮荡在空气里,催眠一般,引人入睡。
我的眼泪不觉流下,湿湿的,粘在脸上。想要抬手去擦,有人先一步代劳。
睁开眼,对上的,恰好是公爵忧伤的眼睛。
甫一醒来,浑浑噩噩,我以为自己就是伊诺。什么前世今生,那皆为可怕的噩梦,令人心碎。
我一下卖力搂住公爵,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仿佛疲惫了几世纪,我浑身无力,随后终于认清现实,眼见面前冰冷无情的大铁笼,一如往日阴霾。
下定决心似的,我挣开身子,将公爵推跌在地。
“又来审问我盗取楔子的目的吗?”我手扶一旁的铁栏杆,挣扎着试图立起身来,忽而发现自己左腿上,不知何时固定上的两片木板,一时无言。
“你的腿骨受了损伤,不要乱动。”公爵过来搀扶我坐下,右手手指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灰土。他问:“这是那日石块落下砸伤的?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的伤?”语调里却是无尽的动容。
“不是。”我答得利索,“请不要自作多情。”
即便是又如何?将功补过?别开玩笑了!我如今还不是被关在这铁笼子里?公爵可没有因为怜悯而将我放出去。别忘了,我是威胁他们生命安全的嫌疑犯。
公爵无奈叹息,一双手掌托住我的脸颊,眼睛牢牢凝望着我,柔声道:“左思,你究竟要我怎么办才好?我也不愿意相信那些事情都是你做的,可是证据摆在眼前,你要如何才能解释得通发生的一切?嗯?”
“你可以放我出去!由我自己搜寻线索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左思,你为何总是如此好强!”公爵打断我的话,接着是一阵低喃,“同他一样地好强。”
我自然明白公爵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他”最后甚至死在自己的“好强”之上。
我忙不迭道:“因为我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你如何证明?”公爵用审判的口气驳回我的说辞。
他叫我摆证据证明。我又能如何?把热腾腾的心脏掏出来给他看?
这个话题没有终点,得不出结论。
我转而拉住公爵的衣袖,问得卑微:“公爵,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丝爱意?”
公爵低下头来亲吻我的嘴唇,他说:“自然不是不爱你的。”
“如果罗尧不是伊诺,如果我和罗尧之间只能二选一,你会选谁?”
我和他水火不容,有得我在,便容不下他,这天地之大,难以任由我俩同时存在!
公爵被我的问题难倒,他蹙着眉头,嘴唇微微颤抖,好一阵才甩开我的手臂,踉跄着向后退去,厉声道:“不!罗尧就是伊诺,他就是!我是不能丢下伊诺的,我在此等待了他百年之久!”他声声嗫嚅,全然不似说给我听,倒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在心虚,我看得出来,他心虚了!
我于是高声大笑,每一下都刺激到公爵脆弱的神经,直到他匆忙回身逃走。
仓促的背影消失在地牢门口,雨果紧接着走进来,为我锁上铁笼的门。
我一把抓住他枯骨似的手臂,脑海里回荡起女佣说过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你干脆把七个楔子全部破坏,让我们死得痛快一些!”
雨果拿了不明所以的眼神瞧我,静静等待。
我问:“雨果,究竟是什么支持着你们继续活下来的?”
雨果面无表情,答:“楔子。”
“不。我所指的是精神,而非肉体。你应该明白。”
如果说,维持公爵度过这数百年孤寂时光的动力在于,他还期望能够再见上他的伊诺一眼,那么那些仆人呢?他们又是凭着怎样的意志存活至今?
意外的,我从未料到能够看见雨果的笑脸,可是他竟然笑了,笑得开怀,仿佛几百年来头一次将心中的愤懑发泄出来似的,那样尽兴。
他说:“我们并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在这城堡里,没有人可以自行了断。我们存活的目的,只在于服务公爵,即便寂寞如斯,唯有一味容忍。到最后,谁都已经丧失了对于生和死的判断。”
“你撒谎。”我并不相信,“诚如你所说,你们早已淡泊生死,为何当初那个被赶出古堡的女佣会显得那般惶恐?”
“她所惶恐的并非生死,而是公爵的不信任。她至死也只能作为一个背叛者,这是耻辱。”
耻辱。
荣辱对于他们来说,早已高过生命。
可惜,公爵并不知道。他不能理解他们,正如我不能理解他们一样。
雨果望着我疑惑的脸,淡然道:“倘若孤身一人活上百年时光,你就会明白了。”
我坐在阴暗的地牢之中,仔细回味雨果的话。他们经历的太多,所思所想早已异于常人。
原来,当一个人真正拥有了无限的生命以后,反而会想要了结这一切?
因为生命过于漫长,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从青年长成壮年、老年,终于逝去,而自己却要继续呆在原地,饱尝生活的磨砺。
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新的时代不属于他们,他们无法走出去,却又不愿接受外面世界的改变,终于,将自己封闭起来。
这该称之为可悲吗?
神明的惩罚,时间的惩罚。
大门的方向传来一下细微的声响,我抬起头来,遂看到一团盈盈白光向着这儿幽幽飘来,在这幽暗的地牢之中,显得鬼魅异常。
24
桃乐丝身处白光之中,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伊诺,你没事吧?”她飞至我的面前问。
我向她摇了摇头。
桃乐丝于是道:“我一直在等待时机救你,可是门口始终有人把守。我乘着他们换班的时候才能溜进来,时间不多,赶快跟我出去。”
罢了,她伸手往铁笼门上的锁链一扯,那根粗链条应声折断,跌落在地。
我诧异地望着桃乐丝的动作,没有料到她竟有如此之大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