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明知公爵看不见，却依旧摇头。
他说：“其实很久以前，我就隐约觉得你是伊诺的转生，可是却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面对你的时候，我会产生一股莫名的愧疚感，总觉得做了对不起伊诺的事情。人类果然是视觉动物，无论活过多少年，都不会改变。每当罗尧用那张脸、那种质问的眼神看我时，我的罪恶感不觉油然而生，于是强迫自己刻意疏远你，不让自己陷入对于你的爱恋。”
他自嘲地笑，面部表情却无甚大改变。公爵手臂上的肌肉渐趋萎缩，干瘪下去，连声音都显得那样不堪，可是依旧不停地述说。
“然而，我却阻止不了对你的强烈感情，到最后竟趋失控。在罗尧房里，我用剑指着你，想就此刺下去，可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我的身体，我的精神，都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你说要带罗尧离开城堡，我心慌意乱，我以为自己害怕的是罗尧的离开，没料想你的单独离去，更令我发狂。”
我看到夕阳的余韵照进树林，落在公爵的脸上，显得斑斑驳驳。他面部的皮肤裹住突起的颧骨，眼窝深陷，整个身子看起来愈加黯淡无光，毫无生气。
我静静听着他述说心中的话，手里的温度毫不留情地逝去，怀里抱着的人的生气，亦随之消散。
“左思，我不求你的原谅。追出来，只为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公爵极力睁开朦胧的眼，眼皮却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坠。他问：“可以再叫叫我的名字吗？”
夕阳西下，连最后一抹金光也被大地拦腰截断，我看不清公爵的脸，只得俯下身去，轻唤：“夏洛特。”
公爵的鼻子里哼出轻轻的一声，仿佛是在笑着，可是我看不清。
我说：“夏洛特，我爱你。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音，怀中人只余下一副骨骼支撑着的躯壳，冰冷如斯。
我开始抽泣，声音悠远缥缈，回荡在漆黑的树林之中，全然不像发自我的体内。
夏洛特，为何你要出来？那些话我不知道又能如何？不过是将一切淡忘，忘得干净。可是你偏追了上来，长篇大论，又在我面前逝去，给我的心灵留下一道难以忘怀的痕迹，叫我这辈子都刻骨铭心，实在狡猾。
你为何不懂？与其演变成这样的结果，我宁愿你好好呆在古堡之中，与罗尧一起，活过百年千年，永生永世。
“不必难过。”瑟瑟颤抖的树林深处突然响起一声尖细的声响，划破孤寂。
我抬起婆娑泪眼，瞧着远处幽幽飘来的白色光芒，认出白光中那个金发的小人——与桃乐丝具有相同形态的精灵。
小人嘴角挂着邪恶的笑容，低头审视我惨白的脸，她说：“你很快就能同他做伴去了。”
28
我曾经见过面前的小人一次，那天罗尧从舞会中逃脱，公爵求我出来寻回他，正是这个金发精灵指的路。
我紧紧搂着怀里公爵的枯骨，两眼望定白光之中的小人，片刻，恍然大悟。
“如果没有猜错，你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我说。
尤记得那天晚上，罗尧出逃，被我找回来。他头一次对我说，他觉得自己就是伊诺的转生。当初我全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无不蹊跷。
小人振动翅膀，飞到离我更近的地方，这才镇定自若地道：“没错，你的直觉很准。”
“为什么？”我的手指不经意间，在公爵的外套上来回摸索，试图寻出什么有用的武器来自卫，可惜结果令人失望。
小人将悠然自得的视线移向我的手臂，释然笑道：“不必多此一举，我若要你这一刻死，你绝活不到下一秒。”
我一愣，随即乖乖静止不动，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莫不是她能看穿我的想法？
紧接着，我尽可能让自己什么也不再思考，仅是愣愣地注意那小人的言行举止，谨防万一。
小人也不多在意，只轻蔑地说：“反正总是一死，我也就讲个明白，免得你死不瞑目，灵魂又不得安宁，不肯乖乖进入天堂。”
说罢，她回头望一眼远处山顶上的古堡，古堡在漆黑夜幕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沧桑。月光下，古堡外团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怪物圈，他们并不攻击，只是不停叫嚣和挥舞双翅。
小人转过头来，说：“你想必见过我的妹妹了。”
“你是说桃乐丝？”
“没错。”小人听见桃乐丝的名字时，脸上竟绽开一抹舒畅而怀念的温柔笑容。她闭起双目，浓密的金色睫毛垂在眼下。
随后，故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像一个童话。
“自从世界上有了这个树林起，我和我的妹妹就一直生活在此，快乐、安详。我们守护着这个地方，从不妨碍他人，与世无争，甚至当有过路人迷失方向时，还会为他们指明道路，这样一直度过了许久光阴。”
“可是有一天……”说及此，小人突然睁开眼来，杏仁似的眼眸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她说：“我的妹妹失踪了。我寻遍整个树林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我心慌意乱，四处喊着她的名字，哪里都没有回应！哪里都没有回应！！”
小人的眼珠圆瞪，粉红色的血丝充盈其上，她摊开手臂胡乱挥舞，周身的白光变得恍惚，显现她内心难抑的激愤。
随后，她一下用手指着我的脸，愤慨道：“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她。是你！你把她关入城堡，锁在那个铁笼子里，差使她为你唱歌。她可是我的妹妹，纯洁神圣的精灵！怎么能够为人类做奴隶！于是我决定惩罚你，我让你的马车撞上铁匠铺子，你们争吵，殴斗，然后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的手指悄然一颤，额角渗出许多冷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一切都不是意外，全部皆是面前的小人所为！
我很害怕，手指不住打颤，可是却强压骇意，双目牢牢瞪住她的两眼。
我说：“你杀死了伊诺，你这杀人凶手！”
“哈哈！”小人狂妄地笑起来，她说，“你们人类的生命又算得上什么？不过短短数十年！可是我的妹妹，却因为他！”她的手指又转而伸向公爵的尸骨，她竟连死人都不放过！“都是因为他！古堡被下了诅咒，我的妹妹被囚禁在那座城堡数百年，没有自由，活得如此卑微！神明的诅咒之力却又如此强大，使我无法亲自进入城堡拯救她，每到城堡附近，便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