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艺不精 ...
齐占回到村子里——他基本上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才回村子——然后他发现,二秀儿家的狗大黄躺在张大伯家院子门口抽着腿儿,只剩出的气了。气味很不好,像是刘屠夫他宰猪房里常年弥漫着的味道。
他有点害怕,村子里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咽了口水,朝着张大伯家里喊,张大伯张大娘,你们家的芦花鸡给大黄叼啦!半天没人应话。
奇怪,真奇怪。这样的村子太奇怪了。齐占想起刘军他讲过的一个故事——妖怪们下山了,然后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带走吃掉了。——这很可笑不是么可是齐占一边想着这怎么可能一边又撒起脚丫子往家里跑去,边跑边喊,二秀儿,刘军要来娶你当媳妇儿啦,没一会儿又喊,秀才秀才李冬冬又去偷你的书来烤地瓜了,就这样一路喊回去,直到见到自家的门。
爹!爹!娘!我回来了娘!
刚踏进门槛的他还来不及把脚放下,看到的景象把他吓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没会儿院子里回响起了半大青年的嚎哭声。
大厅的地板上躺着齐妈,正面朝地板头以扭曲的姿势被硬生生地掰向门口。齐占他爹坐在椅子上,左腿只剩一小段还连在身体上,整件衣服基本上被红色的液体都浸红了。
“别哭。”突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捂住了他的嘴。齐占惊慌地转身,发现是一个眉目温润俊雅的青年,眼神出奇地干净温柔。
“他们刚走没多久,你小心再把他们引回来。”青年小声地在他耳边说话。
见齐占没反应,便稍稍地松了下手。结果齐占没收住的哭声就这样从手掌和嘴唇之间的细小缝隙中泄露了出来,湿湿的,暖暖的。
青年急忙又把齐占的嘴给捂了住。齐占只是眼泪不停地流。
不多时,青年帮齐占把死去的村民都给埋葬了,看了看齐占,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村长,爹娘还有玩伴,还有村民们。两个时辰不到,自己就这样与他们阴阳分离。要是自己没有离开就好了。齐占抱膝坐着,脸埋在臂弯中。袖子沾满了泪水,湿热湿热的。
要是自己没有离开还能怎样呢。齐占扬起脸,能保护村民吗?至多,也只是多一具刀下死尸吧……他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脸。可是那样也好啊,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跟爹娘一起走了,就不会像这样被丢下了吧。刚擦过的脸又被滑下来的泪水给湿了。
不能被丢下,齐占想,不能被丢下。爹娘等等我,儿子这就去找你们。拔起腿跑下山跑进自家大门。厅中那瘫红色的血渍像大热天里的一盆热水,往齐占头上这么一泼。齐占心猛地一紧,无力酸楚延伸到四肢百骸。他像不久前一样坐在门槛上,把脸埋进手心,复又呜呜咽咽地抽泣了起来。
“带我走,”齐占找到青年,彼时青年正对着大大小小的墓冢发呆,“带我走。”齐占眼神倔强语气坚定,“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请带我一起走。”
不能跟爹娘一起去,要变强大,要为村民报仇。那个青年看上去不是很厉害,可是自己可以先跟着他,等找到更厉害的人,再去投靠。一年,五年,甚至十年。总会有到自己足够强大到可以为村民复仇的那天。齐占心里打起小九九。
冷汗涔涔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齐占坐起,揉揉眼睛。哭了一天的眼睛肿的厉害,看东西迷迷糊糊。心想那人说好今天要走的,便立马收拾了行李,完了后奔往村子后面的竹林,去做最后的告别仪式。
梁哲文出现在村子口的时候,看到了眼睛肿肿的齐占。他轻轻地笑了笑,说走吧。
“齐占。”齐占抽了抽鼻子。
“嗯?”青年不解。
“我说我叫齐占。”
“知道了。”尽管齐占低着头,大概也能想象出梁哲文现在的表情,声音都透着笑,“我叫梁哲文。”
他心想,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梁哲文要去白水城。齐占小心翼翼,亦步亦趋,担心梁哲文要是一个不耐烦就把他抛下。在自己找到更强大的人之前,梁哲文是自己的大树,他这根藤目前只有依附他才能活下去。
梁哲文无奈地看着连解手都要跟着的齐占:“……能不能暂时回避一下?”齐占摇头:“我闭眼就是了。”说完果真闭上了眼睛,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进了白水城,终于结束了连日的餐风露宿,梁哲文找着了客栈,掌柜瞥了梁哲文一眼,问:“客官需要两间房,”看了看几乎是黏在梁哲文身上的齐占,别有用意地笑了笑,“还是一间房?”
齐占羞赧了一下,放开了扯着梁哲文衣袖的手,双眼却可怜兮兮地看着梁哲文,不肯移开视线。梁哲文被看得无奈,扶额道:“……随你。”
齐占于是开心地跟掌柜的说:“一间就够了。”然后转向梁哲文“哲文我睡觉很安静的!”
梁哲文只好苦笑,用眼神指控是谁那日睡在山神庙半夜滚到地上哭着醒来的?
短短几日,齐占越接触梁哲文便越觉得此人不平凡。只上过几年学堂的齐占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好的词都套在他身上,他突然想起曾经有人也这么跟他形容过友人:“谦谦君子当如是:温文尔雅,长身玉立,休休有容,朗眉星目。”这样的形容,放在梁哲文身上,也是贴切得很。
他站在那里,便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气宇轩昂”四个字。叫齐占越发觉得这样抱有目的靠近他的自己矮小卑鄙了起来。
梁哲文脱好外衣,侧身躺下。客栈的床不是很大,躺两个男人还是有点挤。
齐占已经开始微微地打呼噜了。梁哲文笑着推齐占:“齐占,齐占醒醒。”
眠尚浅的齐占睁眼,却仍有些迷迷糊糊,他问:“怎么了?”
“齐占你啊,对我还是不大放心呢吧?”梁哲文叹气。
“没有啊……”齐占翻了一个身,咂咂嘴,继续睡去。
齐占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在村子里面,教书的先生背起包袱走了,二秀儿和刘军手拉手也走了,村长走了,刘屠夫走了,到最后他爹他娘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走了。他要跑上前去拉住他们,结果手一伸面前的人就都不见了。这时候梁哲文出现在他面前,梁哲文跟他说我总不可能永远陪着你。然后他转身也要走,齐占扯著他,说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哲文,不要抛下我。可最后梁哲文袖子抽了回去,面无表情地走了。齐占要去追,结果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深沟,他没来得及收回脚。
在床上猛地一踩,齐占这才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客栈,旁边的梁哲文皱着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问:“怎么了,做恶梦了?”齐占满身是汗,他不住摇头,紧紧地抱住眼前的梁哲文。
“哲文哲文,不许把我丢下,哲文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嘴唇无意识地一张一合,好像只有这样他方能抓住什么一样。
“好好好,不分开不分开……”反手抱住吓得不轻的齐占,梁哲文却弯了弯眼睛。
“昨晚上梦到什么了?”梁哲文喝了口白粥,突然问正在大口大口嚼包子的齐占。
距离起床已经过了约有三刻,此时二人坐在客栈的前厅吃早餐。
“唔!”冷不防被这么问了一下,齐占来不及吞下去,一大口堵在喉咙口,脖子和脸都红透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噎的。梁哲文赶忙舀起粥吹了吹喂到齐占嘴边,帮他拍了拍背顺气:“小心点,慢慢来慢慢来。”
“咳咳咳……”好容易吞了下去,齐占深呼吸几口。
“梦到了什么呢?”见齐占没事了,梁哲文穷追不舍。
“……也没什么。”齐占看看桌子看看地板再看看手上的包子,然后才说:“我梦到被你丢下了。”
“呵呵……”梁哲文低声笑了,他帮齐占理了理几缕掉下来的头发,说:“都说了不会丢下你的了……小孩子脾气。”
“哲文,我可不可以,以后都跟着你?”思量再三,齐占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跟着我吗?”梁哲文声音带着笑,“可是我到处云游,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呢。”
“没事没事。”齐占赶紧摇头,“我也不是白吃白住,我可以帮你洗衣服帮你整理东西……让我当你的仆人都没关系的只要你不要把我抛弃了就行。”
“那,叫声少爷来听听?小占子?”梁哲文跟齐占开起玩笑,见齐占真的要开口,他终于忍不住,捏了捏齐占的脸,“少爷什么的是逗你玩呢,路上有齐占陪伴我便不无聊,何乐不为呢?你还是齐占,我还是哲文,可好?”
语气里的宠溺简直要溢出来了。齐占很有自觉地觉得有些不对,但是是哪里不对呢?……总不能说被关心很不对吧?
“……也好。”齐占觉得这样依附着梁哲文的自己真是无能极了。“哲文,谢谢。”他小小声地,想了想又补上,“真的。”
感激是真的,齐占心里暗暗想,哲文,今日你待我一分好,我往后定当以十分相报。低着头乱瞟,看到梁哲文手上的调羹,方才,方才哲文好像是用那把调羹……喂的自己?说罢抬起了头,视线触及梁哲文的时候,脸上一热,飞红了一片。梁哲文看齐占一个人瞅来瞅去最后红着脸看着自己,暗自好笑,“你看什么呢?”他问。
“……没什么。”
只是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人好看极了。他想起不久之前,刘军扯着他的袖子说小占子你有没有觉得二秀儿特美,就是那种看你一眼你就想跟她靠近一点儿再靠近一点儿的那种。
齐占当时没能理解,现在倒是懂了刘军当时的心情了。
想起已经阴阳两隔的玩伴,齐占心里又沉重起来了。
刘军,你等等,再等等,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
“那,齐占你先上去客房休息,我去找故人,取回我的东西,晚些就回来。”
“……我想跟你一起去。”好歹是第一次来白水城,他也想出去逛逛的。
“这……”梁哲文面露难色,“你不是没来过么,到时候要是走丢了可怎么办,听话,上去好好休息,等我把事情都完了,我再带你出去好好地玩,好么?”说着询问的话,可却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齐占心想我好歹也有十七岁了,能那么笨么?感觉到梁哲文着他的视线,暖暖的,他赶忙把头扭开,脸抢先一步给红了。
“噗。”
“笑什么笑!”齐占不自觉地升了调,对上梁哲文的眼神,温柔得要命的,又寂寞得要命的眼神。“你快走吧你!”说罢逃一样地跑上了二楼的客房。
齐占其实是顶怕顶怕这样温柔的人的。小时候村子里有个教书的先生,讲话做事都温柔得跟棉花似的——二秀儿还笑话他,说把温柔跟棉花比是不对的,可齐占着实这样觉得的,还是晒完太阳的棉花,软软的,暖暖的,还带些香香的。先生对谁可都好啦,连最喜欢捣蛋的李冬冬都觉得先生是大好人。可是先生后来还是离开村子了。齐占哭了好久。……说白了,齐占就是怕,怕自己上心了后再被丢下。那样的滋味难受死了。
齐占觉得肚子饿了,看天,约莫是未时多一些些,齐占想,哲文怎么还没回来呢。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睡神打败了饿鬼,齐占拉了被子就睡了过去。这一睡就睡到了梁哲文回来。
他隐约听到有些声响,揉眼发现天色已大暗,惊得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是谁!”
半晌,才听得梁哲文的声音:“……别怕,是我。”似乎有些无奈,也有些无力。
“你怎么不点灯,黑漆漆地这么坐着好玩么!”齐占有起床气,这下倒是得理不饶人了。
“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说罢只见火折子一明一灭,然后蜡烛便燃着了。房间慢慢亮了起来。然后齐占的肚子就叫了。
“没吃晚饭?”梁哲文倒是有些吃惊。不好意思说其实中午也没有吃,齐占小声地:“嗯。”了一声。
“你等等,我叫小二帮你热些菜上来。”说完就出了门。
这样的人,倒真是顶好的,只怕是对谁都这般好,好得让人无法承受。齐占心想,我何德何能。
“本想今天能把我的东西给要回来,明天带你去玩,没想到那人却不想将它还我,”梁哲文停下来,眯了眯眼。齐占觉得那样的眼神太冷,太陌生,哲文不应该有这样冷的眼神。“那人怎么这样赖皮!”齐占替梁哲文生起气来。
“……呵,”梁哲文低声笑了笑,道:“我明天再去找他罢。”
“哲文我明天陪你去!”齐占挥了挥拳头,“我就不信两个人过去了那人还能耍赖皮。”
梁哲文摸了摸齐占的头发:“你啊,这外面太不安全,我一个人去便可以的,齐占只需要在这里等我回来,已经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了。”眼角缀着些许宠溺。
“那好吧。”齐占放下碗筷,“我在客栈等你回来。你朋友要是仍然不还你东西,我们报官去。”
梁哲文楞了一下,随即笑着摸了摸齐占的头,脸上又写满了齐占所熟悉的温柔:“嗯好的,我们报官去。那齐占今晚要早点睡,明天要是我朋友再耍赖皮,我们才有精神报官。”他看着齐占躺下,帮他扯了扯被角,“这才乖。”
只听他的安排,不要有多余的想法,慢慢变成他所想要的样子,这才乖。
隔天梁哲文一大早就出了客栈。
呆客栈实在是闷得慌的齐占也忍不住了,偷偷跑出客栈逛街了去。在小摊上买汤包的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人说,诶你听说了没,昨天周神医府上叫人给打伤了好多人呢。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说你不知道,听说是十多年前死的二公子的鬼魂来闹呢,整个周府都被翻了个个呢。
诶还别说真的可能是鬼魂来闹呢。又有个人凑了上去,昨晚啊我隔壁的老曹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了黑影子从周府出来,他还没开口呢对街的张无赖就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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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救命,一叫吧那黑影就这么出手,张无赖马上倒下,嘿,给死了。早上没看到那些官差吗,他们拖了好几具尸体回衙门来着,听说都是跟张无赖一样的死法,诶呀这年头可真不太平呀……
可不是,早上看到周家少爷从庄璧门回来了,庄璧门的弟子身手都那么好,希望周府能没事我们白水城能太平哟。要不然……
齐占顶烦一群人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说话的,还是一群大老爷们。他把铜板拿给老板,继续晃荡了去。
白水城很热闹,至少是齐占见过的最热闹的地方。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知不觉天就快暗了。担心梁哲文回去后找不到自己,齐占赶忙回客栈。
回去的时候发现梁哲文还没回来,他有些失望,无聊之余便跟小二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侃着。这时候有个人急急忙忙跑进来,说打起来啦!
有好事者忙问什么打起来了,那人喘了好大一口气说现在整个周府整个都快散架了哟着火的着火倒塌的倒塌,听说周家少爷也受了重创呀。
齐占皱眉,梁哲文怎么还不回来呢。
不想再听大伙闹哄哄下去,齐占回了客房。想到早上听到的那些话,齐占心里隐隐觉得有些糟糕。
正发呆着,窗户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齐占吓了一跳,忙抬起头,结果发现是梁哲文,赶紧跑过去:“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声音没控制住,自己抖了起来。
梁哲文咧嘴笑了笑,说:“你先把我拉上去成不?”脸色苍白极了。
把梁哲文拉进房间之后,齐占一看,嚯,脚上好大一道伤口,都快可以看见骨头了,血流的触目惊心的。齐占眼睛一热,骂了起来:“你混账你是去哪里搞成这样啊疼死了疼死了都!”
梁哲文笑得很无奈:“是我疼还是你疼啊……”
“早上听说这边很乱,刚又听说又打起来了,我就在想你会不会也给不小心伤了,一想到你要是可能像早上那人说的那样只是经过就被杀了,我就,我就,我就……”
“没事了没事了……我答应你下次再也不要去看热闹了……好么?”梁哲文把齐占抱紧怀里,轻轻地用嘴唇碰他的太阳穴碰他的脸颊。慢慢地安慰着。
“混账!”齐占满脸通红地推开他,“我真是白担心了!”
梁哲文委屈地扁嘴,道:“难道你是真要我怎样你才安心么?”话一说完马上遭到齐占的白眼。梁哲文心情很好,他说:“齐占,你去我包袱里拿一瓶绿色的药出来,对对,就是那个,嗯,过来帮我抹在伤口上……我是伤者嘛,哎哟,轻点轻点,我不疼你还疼呢。”
齐占手上一用力,这人怎么这么恶劣!
那人继续恶劣地调笑齐占:“你刚才说你就要怎样啊~~~~”
齐占把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睡了!”便脱衣把自己包到被子里去了,严严实实的。脸很热,心也跳得厉害。齐占想,这可真糟糕。
隔天梁哲文要带齐占出去玩,被齐占凶凶地瞪了一眼:“你不要命我还要呢,这地方还能继续呆下去么?”梁哲文眼一弯,也就跟着齐占出了城。
“对了你东西拿回来了没?”沉默了半路齐占转身,见梁哲文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心里嘟囔这人怎么总是笑,怎么总是笑。
“自然是……拿回来了。”梁哲文想起了什么一样,加大了嘴角的弧度,"是……我一个故人的一套针具,寄放在他家人那边也有十七年了,啊,十七年了呀……“
又是那样的,淡淡的惆怅。
……说得好像你已经多老了似的。齐占顺着他飘向远方的视线,心里想。
梁哲文的家在琮山。自白水城出发他们一路向南,走了要有三个月。
齐占心想,哲文这人当真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的人呀,好些地方自己连听都没听过呢,他居然都去过了呀。不过,有好几个地方,自己怎么觉得也是有点耳熟呢,分明是最远只到过离村子五里远的镇子上而已……是在哪里听过呢?
比如玉溪谷。他们一进谷里,便有几位老人家迎出来:”……是梁公子?“神色俱是惊讶。梁哲文笑,挥手叫他们不必在意,便拉着齐占在谷里绕了三天。
“白水过来的玉溪,赤坎飘进的红沙,还有,佘山移植的虎耳草。”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满眼全是怀念。“猜晚上吃什么?”还没等齐占作出回答,他自己接了下去,“是了,玉溪鲤。”说罢脱鞋子下去捞鱼,趁齐占没注意,舀了捧水就给泼了过去。
齐占少年心性,自然吃亏不得,七下八下也把鞋子给脱了,踩着溪底光滑的石子也干起了泼水的无赖勾当来。心里隐隐飘过一个疑惑,我并不吃鱼的呀,他凭什么这么笃定?
脚下一滑,就要倒下,梁哲文一个起身,马上过来接住齐占。齐占腰给梁哲文单手拦着,脸朝下,惊吓未定,梁哲文扶稳了齐占,然后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亲吻。手忙脚乱地,齐占一推,两人一起扑通都栽水里去了。
是夜二人在溪边烤鱼兼烤衣服,看着梁哲文狼狈的样子,齐占得意极了。只是……那玉溪鲤什么的,还真他妈腥。齐占心里呸呸两口,看梁哲文吃得起劲,他便拿手背往嘴一抹说我吃饱了。靠梁哲文身上就睡了。睡前齐占迷迷糊糊地想,梁哲文什么心意,他或许知道了
醒来的齐占闻到了一股香气,他微微有些头晕。他用力地嗅了嗅,有点像之前闻过的又不大像,他闻闻自己的衣服,再闻闻被子,完了后跑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梁哲文身边,嗅了嗅。鼻子下一刻被梁哲文捏住,他有些好笑地说:“一大早地跟狗一样是怎么了?”
“你身上有香气。”鼻音软软糯糯的。
“去把衣服穿上,我们该走了。”
真正到了琮山,已经是秋末。风有些大,梁哲文给齐占紧了紧衣服,说我家就在这上面。
确实在上面。齐占原本以为山顶只有一间房,没想到是一个平顶,有修葺严谨的石宅一座,旁有草屋一间,门上还挂着一捆夏枯草。有三块平滑大石横立顶边,其中一块最大的上书“华鹊台”是华鹊台。齐占看着那三个楷体字,杵着下巴发呆,有人跟他说过这个地方。
那人用温柔清亮的嗓音,告诉他,“华鹊台”正是取自“华佗”、“扁鹊”之意,愿为天下苍生普济。齐占想想梁哲文,再看华鹊台,他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关系。但有关系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稍微失了神。
梁哲文看看对着华鹊台发呆的齐占,眼里的喜悦关不住,哗啦啦流泻出来。
齐占对华鹊台有触动。甚好甚好。
齐占便在琮山顶上住下。一住便是三年。
梁哲文答应齐占教他习武,但同时齐占也必须跟他学医术。齐占一开始自然不同意,他最烦看书认药草,但在被梁哲文幽怨地看了半个月之后只得低头,跟在梁哲文的后头背神农本草经闻药草味。
曾经也有一人要他习医,但那人最终放弃,告诉齐占他并不是这块料。当时齐占嘴上不说,心里倒是不爽得紧,是你叫我学,又是你说我不适合学,怎么说都是你对,切。
但齐占却没办法跟梁哲文闹脾气,兴许是他长大了,又兴许,他并不愿意让梁哲文失望。
就这样早上在朝阳微曦里扎马步看梁哲文,傍晚在晚霞流光中背书本看梁哲文。
看梁哲文被光芒削画出的凌厉又不失俊朗的轮廓,看梁哲文对他露出的无奈且包含的苦笑,看梁哲文偶尔投向不知何处的温柔但寂寞的视线。
看了他整整三年。
……怎么都像看不够似的。
梁哲文是调香师。齐占并不是很清楚调香师是什么东西。梁哲文只是笑笑说大概就是
调制香料,让人放松心情或者治愈伤痛,这样的一种行业吧。
梁哲文问过齐占,长生不老,如何。齐占想了一宿,隔天带着青黑的下眼睑边扎马步边告诉梁哲文,会很寂寞吧。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话。
齐占没办法忘记梁哲文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悲坳到没办法用眼泪解脱的痛。
梁哲文还问齐占,懂不懂六道轮回,又怎么看轮回,怎么看再世。齐占答他,轮回只不过是生命的又一次循环,是前世那个人,亦不是前世那人。前世的种种于他,已经是毫不相干的了。既然再世,就要重新过活,这才是再世的意义。
梁哲文不以为然,他说轮回便是为了要圆前世未满心愿,便是要还前世所欠之债,便是要循前世之法则,延续前世。到真正把命途中该做的事情做完,便可以得到成仙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了罢。
齐占可不同意:“小时候跟着爹亲去过镇里的庙会,那时候戏台上一位秃头大耳鼓肚皮的和尚唱戏时可说过,‘若贪嗔痴不在心里面,那便是淤泥亦可化红莲。做人那可好比做神仙’。”
梁哲文轻笑:“做人哪里好比做神仙了。”
齐占这三年来脾气在梁哲文宠溺下愈发滋长,他哼哼两声:“哲文,你怎么又会知道做人不如做神仙,走上辈子没走过的路,去上辈子不曾去过的地方,认识上辈子不认识的人,做上辈子不敢做的事,怕什么,再不济便再轮回,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梗着脖子也不再去看梁哲文。
说来也怪。
近来齐占总是做梦,梦里有一个人常在他耳边低语,说白水城的周府,说玉溪谷的玉溪鲤,说琮山上的华鹊台,说悬壶济世的小神医。
醒来的时候累得慌,跟梁哲文讲了梦里的情况,梁哲文只是摸他的头,说不要紧兴许是练功太累。便燃起安魂香叫齐占舒缓精气神。
发梦却愈发频繁了起来,那人每日不厌其烦跟他说同样的故事,齐占只要闭上眼就能在脑内形容出来那些场景,相忘也忘不了。隐隐觉得,和之前的记忆有些重合。曾经也有人说故事与他听,只是那人声音轻柔明朗故事松弛有度,齐占听起来自然是舒服得紧。不似现在,竟像是要把那些故事刻画在脑袋里头似的。
但这日,梦又有些不同。
顺着梦里那人的话,那些景物在齐占眼前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有一个男子趴在石头上晒太阳,另一名男子过去,拿了件外套给那个午睡的男子盖上。他坐着看那名午睡的男子,眼里流淌着温柔的银河。
那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是梁哲文。
醒来后闻着梁哲文为他燃的安魂香,头疼欲裂。
齐占跌跌撞撞爬起来。连日来的不寻常让他有点心慌,哲文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别人,梦里那人又是谁又是谁?
齐占心里乱死了。
他走出门没见到梁哲文,跑去茅屋也没见到梁哲文,跑遍了整个山顶,都没见到梁哲文。他等了一天到傍晚了梁哲文还是没有出现。眼皮一下一下地跳,他突然想起当初上山时候半山腰有一片充满瘴气的森林——哲文不会去那里了吧?
便再也坐不住,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向森林跑去。
曾经梁哲文跟他说过森林里的瘴气极其浓厚,体质不好的人吸上几口便可能丧命。那是梁哲文还跟齐占说,他自小便是在琮山长大,瘴气什么的压根不会伤害到他——齐占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哲文的神情,那个温柔的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孩子气的模样。——而现在,齐占跑进迷雾重重的森林里,却宁愿梁哲文不曾到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