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by 久天之湮【完结】(4)
我弹了他额头,「死小鬼,现在才想到你桃哥哥。」
「现在也不晚。」他抱着我,就着衣物将我给拥满怀,「桃哥哥。」
「作啥?」
「明日……明日……你、我……」
「怎么?」
楚豫在我身后支支吾吾,一副要说不说的模样,我转过身,捏了这小子的脸颊,「吶,楚豫,怎么了?」
楚豫的嘴张阖了几下,最后吞吞吐吐的说道,「待到明日你便知晓。」
隔日我便明白楚豫要说不说的究竟是何事:这小子在我身旁圈了地,操起符人要盖栋屋子。我在一旁指挥楚豫这里离我太近会弄痛我的树根,那边离那里的林木太近他们会不舒坦,如此弄了许久,楚豫满意了,令他那一群符人动工建筑。
我蹲在一旁,看着楚豫和那群符人忙进忙出,忽然想到,「做什么在我这里盖栋屋子?」
楚豫委屈得望向我,一副我亏待他的样貌,「这样不好吗,桃哥哥?你舍得让我每次回来露宿在你脚下?」
那声音让我一掌拍向他的脸,没好气地说道,「我委屈你了?」
死小子煞有介事得点点头,复又说道,「这样一来,我回来就无须像昨晚那般露宿在桃哥哥脚下。虽然在野外和桃哥哥那个滋味不错,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在床上来一回——」
我一巴掌直接拍向他的脑后,「混小子,昨日是谁要我别好生伺候的?」
他脸瞬间红了,吞吞吐吐地道,「这……这不是太久没回来,见到桃哥哥一时情难自禁,桃哥哥又那样待我……我怕我一旦**了——」
我白了楚豫一眼,「都这样了你担心个什么劲?」
楚豫闻言愣了愣,然后乐颠颠地朝符人跑去,比手画脚了一番,符人动作的速度便加快了。
过没几日,楚豫的符人尽完他们的职责,被楚豫彻法收了回去。我看着刚落成的屋子,坐在楚豫新置好的家具里喝茶,楚豫则在一旁忙进忙出打扫屋内外。
屋内刚安置好的时候他怕我没见过所有的东西,每样物品被他拿来我面前,仔细地教导我它们的功能与用途。我笑他操心过甚,没离过溪边,我至少也听过外边的人类是怎么过日子的,那些家具物品没看过都还知道怎么使用。楚豫听了不快,便推给我一套茶具要我泡壶茶来喝喝。
我自然是不会弄的。楚豫看我对着那套茶具发呆一阵,便走向前,弄一次给我看,沏杯茶给我后又跑去忙他的扫除大事。楚豫的样子丝毫不生疏,似乎对里里外外的杂事相当熟稔。我在心里为他安上『贤慧』两字,觉得这样挺好的。他铺陈得差不多了便到屋外打盆水回来,将自己整理好后蹭到我这边来。
「嘿嘿,」他傻笑着,「这样一来,我也金屋藏娇了——哎唷!」
我捏着他的脸。楚豫没制止我,继续傻呼呼地对我笑着。我将他的脸往旁一扯,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过几天吧?」他握住我的手指,另一手在一旁算着,「这几年比较自由了些,师父也没什么能再教我的,自然能四方游走,没什么需顾忌的。当前只剩什么时候出师而已……出师了我就回来和桃哥哥在这里待下,不再离开了。」
我嗯一声,松手放过他的脸。他把我的手指拉开,将我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上。我指尖在他的鬓角蹭了蹭,反手与他的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就这么得和楚豫过日子,其实也不错。
接下来数日,楚豫将屋子里里外外打理得生机勃勃。他回村弄了几只鸡来养,我在那群咯咯引颈的家禽里打量许久,伸手摸摸公鸡头上鲜艳的红冠,最后被公鸡咯咯咯追得四处跑。楚豫在一旁没良心得笑,手里抱着刚断奶的狗崽子,半分出手的打算都没有。
我没养过任何活物,只有照看过楚豫这个孩子,那些禽畜也不晓得养不养得活。楚豫要我有点事做,才不会厌倦了修炼又回原身睡去个大半年。我想了想,觉得无妨,毕竟养死了也能将尸体埋到我脚下。
那晚,我头次和楚豫在床上行云雨之事。在床上的好处便是:什么限制都没了,怎么翻怎么弄都可以。楚豫整晚躺在下方,用尽以往不曾用过的姿势,双手按着我的腰摆弄。歇息时我趴在楚豫身上,摸遍他的全身。他揽过我的腰,拉过衾被将我们盖得严实,并在我脸上啄几个吻。我嗅着他身上沾染的桃花香,满意地阖上双眼。
次日我比楚豫早起。我披上外衣,走到原身的跟前,看着我偷偷在半夜绽放的桃花。屋内乒乒乓乓传来一阵声响,再来是走到我身后的脚步声。
「你起得好早,我原希望你多睡些——」
我回过身,楚豫的声音瞬间定住。
凉风带起了草屑,也把我原身上的枝桠吹得摇曳,大把大把的桃花轻撒淡香。我撩起被吹乱的发丝,看向发愣的楚豫。
「楚豫,」我开口,胸口蓦然束了束,「明年早些时候回来吧。今年为了给你看花,一直压着不让他开,花便没以往的漂亮,你就将就些,别说些煞风景的话。要不是你小时候同我闹过,不让我开花,我今年都忘了要开花给你看。我记得你好像不曾吃过我结的果子——」
他张了张唇,望向我身后的那一片淡粉桃红,然后定定地望向我。
「完了。」楚豫说。他扑上来,用尽气力将我抱得紧,紧得我发疼,更能感受到他双手的颤抖,「你让我真不想走,桃哥哥。」
◆◇
楚豫最后还是走了,临走前我赠他一根枝干,要他将旧的桃木剑留下。坑坑疤疤的桃木剑被我挂在墙上,这些年留下的痕迹再再昭显这些年来楚豫经历的大小事。
我循着楚豫离开前留下的方法照养那些小家伙。起先有好一段日子确实搞得鸡飞狗跳,那阵子我只记得飘散在空中的鸡毛狗毛。幸好媚狐又打我身旁经过,她在一旁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看到不耐,不由得抢过我手边的工作。
「想不到妳竟会打理这些。」我拿下鼻尖的鸡毛,感慨地说道。
「以前曾替人打理过农家。」她抿了抿唇,空气中流过一阵尴尬,「不说了,那些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敛去双目,我忽然想到许久以前,她初次见我便说了句「缘像破亡」。当时倍感莫名,如今想来应是那时她想起自身过往。
小狐狸手巧能干,不多时,我就成了个闲人在一旁发呆。
「啊、多谢。」
「客气什么。」媚狐声音软软地,像是丝绸从我耳边滑过,「反正你家的鸡仔将来也要被我吃掉,这点道谢就免了。」
我愣了愣。将来?吃掉?
小狐狸真在我这里待了下来,作为我的家事指导。屋内外的杂事不是被她勒令重做,要不就是被她用抹布扔了脸,乖乖到一旁擦拭灰尘去,余下的她亲身亲为;做的饭食也从被她倒在我脚边做花肥进展到可以放在餐桌上不被她嫌弃。
再后来,她会主动凑来尝尝我下厨的成品。若她不满意饭菜的口味,不时还会出言指点。
拜小狐狸所赐,屋内外的杂事我越做越上手,她也越来越满意,越来越像我婆婆。她白日在屋外晒太阳,或者化为狐狸,追追鸡,逗逗狗。门口的动物见到她无一不怕:鸡群四处窜跳,小狗则在飞舞的鸡毛里挟着尾巴躲到角落。夜晚她入森林,回去她的狐狸窝打盹。
我将锅里的东西盛入盘子,上桌。媚狐挽了筷子,夹了一小口,秀气地放入她小嘴里。只见她抿了唇,放下筷子,满意地说道,「好了,这可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
我斟杯茶在她手畔,「怎么会想在我这逗留?」
她轻掩嘴唇,欢快地笑道,「看你等着你家宝贝回来,要过人类的日子却手忙脚乱的样子确实有趣。」
「……」
「况且名师出高徒,」她促狭地笑了笑,「想必你家那孩子回来见到你那么贤慧定会高兴不已。」
那小子铁定会又亲又蹭的,连连惊呼不已。
秋去春来,小狐狸在第一场春雨降临之前离开了。没有道别,没有留言,外面放养的鸡倒是少了一只。一只鸡,大概抵得上她的一餐吧?我点着受惊的鸡只想。
日月交替,物换星移。门口放养的鸡早已替换数个世代,小狗也已长成,镇日在家门前瞎跑。我处在自己的阴影下,仰头看着我层迭百年的枝桠。
「在想些什么?」蓦然间,我的腰被人一把揽住,就像多年前的某个日子。
「我在想,」我依旧看着我的枝桠,「有人再不回来,花期一过,我就没得开花给他看了。到底是要开呢,还是不开呢?开了怕人没回来,又怕花谢了,他若错过,就看不到了。不开就怕他回来看不到花,又不好表达心意。开与不开,真是两难啊!」
搂在我腰间的双手紧了紧,「今后都不需烦恼开不开花了。」
「是吗?」我笑道,「敢问道长何出此言?」
「我不会再离开了。」楚豫的气息吹在我耳边,「我已经出师,这次是真的不会再走了。」
我笑了笑,身体向后一靠,「欢迎回来。」
「嗯,」楚豫的鼻尖在我后颈磨蹭,「我回来了。」
--完--
番外、水鬼城隍
郊外那条河里面有一只水鬼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事。那条河面不宽,和远在对方的那片宽广大陆上的河流相比实属小河,但在岛上也算是一条大河了——即使站在岸上就能看到河的对面。但她仍是一条河,一条孕育岛上许多生命的河流,再怎么危险终是有渔人愿意前去捕鱼。
河的一边是一户补渔人家。渔人住在这里很久了,对于附近熟稔得很。这一带的河边他了如指掌,哪里容易有暗流哪里适合做个捕鱼的小小陷阱他清楚得很,自然在捕鱼的时候留心自己的性命安危。
一日,渔人一如以往来到河边捕鱼。这回他没去常捕鱼的地方,反倒往偏僻的地方走去。那边渺无人烟,渔人想,或许他可以捕比较多的鱼。
但是他刚下水,事情就不对劲了。他只是走到水稍微深一点的地方,脚踝蓦然被东西缠住了!说是缠住也算不上,应该说,他的脚踝莫名被一样东西给扯住,移也移不开。渔人方想用力把脚拔出来,那缠住他的东西用力往后一扯,渔人随即跌入水里。
河虽然不大,溺死人的事却是年年有,不时发生在落水瞬间。渔人挣扎着,想从水里起身,但是他的身体却被一个半透明的东西死死摁着,挣不开他的手里。他又挣扎了一会,见那半透明的东西有着将他往水里压的趋势。模模糊糊间,他似乎见到那个东西有着人的轮廓。
渔人半惊半疑,莫不是他遇到要抓交替的水鬼了吧?但是大白天的,这水鬼为何又能在白天现形抓人?大概明了了对方的意图,渔人渐渐不挣扎了。遇上鬼抓交替,逃不逃的过是看造化了,他有些绝望的想。抓交替要的是死人,如果他装死的话,说不定还有逃过的可能。
主意打定后,渔人装模作样的挣扎一会,渐渐地,不动了。幸亏他水性良好,憋气一段时间不成问题。他僵直背脊,努力做好一份尸体该有的模样。他过份紧张,后颈以及脊椎像是被人用针扎过一样,对身后的事物敏感得很,周遭的声音更是扩音灌进他的耳里,在他的脑中轰轰回荡。
哗啦哗啦的水流声,还有紊乱的喘息声。
那喘息声持续一会,最后喑哑的说一声,「成了。」
——成了?是成了什么?是他终于死了,还是终于找到替死鬼了?渔人乱糟糟的想,慢了几秒才发现箝制他的力道已渐渐放松。
「……」他是该沉下去还是该浮起来?渔人发现,溺死的尸体该是怎样的他完全没印象。要是弄个不对被身后的水鬼(是吧?渔人想)瞧着不对劲那可糟了。
渔人没犹豫多久,因为在他身后的喘气声尚未停止,然后是抖着音兴奋地说道,「成了!」
渔人拿不定主意,干脆浮上河面,随着河水飘了。那水鬼整个兴奋过度,竟笑了起来,「啊、哈哈哈!终于!我在这里这么久,终于成功溺死一个倒霉鬼了!哈哈哈!」
水鬼似乎高兴过头,连渔人卡到石头之间也没注意。趁这个时候,渔人赶紧换口气,继续装他的死人,等待开溜的时机。
「我要去上报终于有替死鬼可以顶替我了!哈哈哈!终于可以去投胎了!」水鬼越讲越兴奋,越遗忘本该在他旁边的渔人尸体,「城隍爷,等我报告完定要送我下地府投胎啊!」
然后,渔人被水鬼给遗忘在现场,因为水鬼的遗忘而捡回一条宝贵的性命。
「……」从河中爬起来的那一瞬间,渔人都不知道他到底该哭还是该笑。
经此一事,渔人去找有来路的道士请教。对方也不啰唆,给他一个护符包管他没事。几天过后,渔人再次回到那条有着水鬼的河流。数日没有渔获,他自然要回河里捕鱼,如此他方能有所进帐。只是他一来到河边便听见有人细细呜咽,一抽一搭的在哭。
那声音委屈至极,像是被欺侮的孩子,委屈又不敢声张那般的哭。渔人奇了。平日鲜少见到人来到河的这一段,怎地会有人在这哭呢?他寻声过去,远远见到一个半透明的影子蜷成一团在哭。
他定睛认了一会,看出那是几天前差点溺死他的水鬼。渔人本来想无视之并且开溜的——即便他有开光的符咒,他也不想和水鬼再扯上半点关系,天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又会把他压进水里做替死鬼。
「啊、啊啊!」听见沙沙的动静,水鬼抬起头,看到来者是渔人,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讨厌你啦呜呜呜——!装死的人最讨厌了!明明知道人家投不了胎还装死害人家空欢喜一场!」
「……」敢情一切都是他的错了?明明这只水鬼认不出死人跟活人的差别,看人不动就开心的飘走了,这干他屁事?
「呜呜呜,结果人家跑去跟城隍爷说我终于找到替死鬼了,城隍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继续看他手中那迭卷宗。我才想奇怪,还想问城隍爷我可不可以领令牌去投胎了,结果——结果!」他大抽一口气,随即哭得更凶,「城隍爷居然对我说:『嗯?你连人家装死都看不出来,还抓交替想投胎?』呜啊啊——!我讨厌活人啦!我讨厌装死的活人!活人心地险恶,最讨厌了!」
「……」那是人家城隍爷英明,知道你没抓交替成功。渔人在心里腹诽,很好心的没给水鬼更大的打击。
但是水鬼哭得正欢,渔人的内心话他当然感应不到,更不用说,他完完全全没意识到眼前的大活人居然可以见到他,是何等少见的事。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双手胡乱地把脸上的液体抹掉,却把脸越弄越脏,可惜了原本清秀的样貌。渔人看他这副模样,鬼使神差地心软了。他看了对方好一会,最后开口,「总是会有机会的,不缺这一次,啊?」
话一出口,渔人便愣了。水鬼茫茫然地抬头,看着眼前的渔人。
「你、你看得到我?」
「……我看得到你。」真是后知后觉,渔人心里如是想着。
认清自己讨厌的人不但看得到他,还正在他面前看着他哭,水鬼索性哭得更欢了,「唔啊啊我讨厌你!你让我投不了胎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我在哭你也要看!呜呜呜——」
那瞬间,渔人有些后悔了,他不应该那么冲动的和水鬼搭上话。但他既然搅了这事,总不能转身就走。于是,他温声对安抚水鬼道,「是、是,我背过身就是,不看你哭就是了。」
水鬼大声地擤了鼻子,「转、转过去。」
渔人听话地转过身,旋即感到背后一阵劲风,尾随而至的是一声惨叫。他回过身,见到水鬼倒在水里。粼粼的波光下,半透明的身影顶着一张花脸,忘却了哭泣,傻呼呼地望着自己的手发呆。
「为什么……碰不到?」
「……」他身上有高人给的东西,区区一只水鬼怎么可能碰得了他。
渔人叹口气。这只鬼实在是……真够笨的。他坐到一边的石头上,朝发愣的水鬼挥挥手,「回神了?」
水鬼朝他眨眨眼睛,然后从水里冒出头来。他怯怯的说,「我想害死你耶,你还和我说话?」
渔人觉得他脑门一跳一跳。他不介意吗?这水鬼想害死他,他当然介意!「你若还想哭,我这就走。不用送我了。」
「别、别。」他伸手想拉住渔人的衣角,但想到渔人身上的东西又悻悻然将手放下,「我在这里很久了,只有我自己一人。现下我溺不死你,你又看得到我,和我说说话再走嘛。」
渔人揉下太阳穴,「你做鬼多久了?」
「不知道,」水鬼用衣服把脸擦一擦,可惜还鼻塞,鼻音有点重,「我在这里有一阵子了。」
好吧,鬼搞不清日子想来也正常,渔人暗想。
「我……」水鬼吸吸鼻子。他的脸擦干净不算太差,清秀又耐看的那种,「这里太偏远了,我一直都抓不到交替。」
「……」被假死(其实是装死)骗过的水鬼抓得到交替才奇怪。
「不如这样吧!」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水鬼的双眼忽然发亮,整只鬼闪亮闪亮的直往渔人身上蹭,「你每天过来陪我!我每天帮你抓鱼!怎样怎样?是个好提议对吧?」
——你是鬼吗?鬼替人赶鱼还象话吗?渔人已经无语问苍天了。
「答应嘛答应嘛?好不好不?」
看着水鬼闪闪发亮的双眼,渔人弄不清里边是映着水光还是艳阳,终究还是答应了。
往后的日子,河边就他一人一鬼合力捕鱼。水鬼在河中替渔人赶鱼,渔人再将鱼群捕捞上岸,带去卖钱。有水鬼的帮忙,渔人捕鱼没往日劳烦,偶尔还能在河边陪水鬼说说话。鲜少时候,河边会有孩子过来戏水,水鬼总是潜伏在他们脚下,伺机等待溺死人的时机。孩子们往深水的地方游去的时候,渔人总会过来吓阻他们,要孩子们回到安全的岸边,等到死人再来懊悔都来不及了。孩子们被扫了兴当然不高兴,又被渔人赶回去,各各怨声载道。但最不高兴的仍属水鬼。
好不容易有人蠢蠢的送上门,竟然被渔人给送走了,他当然气。次数一多,水鬼自然受不了。他的交替、他的投胎,天知道再拖下去他要等到哪年哪月!
他和渔人为此发生数次口角,屡屡被渔人晓以大义,最后只能悻悻然飘回水里。渔人也不管水鬼别扭,每日三餐依然告诫水鬼不可随意害人性命,水鬼听到烦了厌了,最终打消抓交替的念头。
他依旧在河边徘徊,见人落水了欣喜的飘过去,想到渔人见到撒满冥纸肯定不高兴,又只好默默的把人拖回岸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还是河边被人遗忘的水鬼,顶多渔人心情好时会带东西来祭祀,打打牙祭,见识外边日新月异的新玩意。
他依旧想着投胎,可是渔人只要伴在他的身侧一日,他便无法抓交替一日。渔人不在的时候,水鬼总会蹲在水上,恍恍惚惚的想,若他一直一直,一直都在这里做一只水鬼,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水鬼发现,他无法想象那无边无际的尽头。光是想着他永远没办法离开,他便觉得可怕。他上一次害怕是要溺毙的时候,对于死亡以及生存无望的恐惧,这一次,他害怕的却是无法投胎,百年千年,甚至永远在这里,在这个河畔边,做一只没人记得的水鬼。
那样的恐惧日积月累,最后在一个溺水的孩子被渔人救上岸后,爆发了。水鬼妒恨得看着那获得新生的孩子,想起自己溺水的时候周遭可没有人,只能自己在水里挣扎等死。渔人将孩子整理一番后,来到边上收网,见到的是心绪狂乱的水鬼。
「我、我恨死你了!」水鬼哭喊着,「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投胎、去重入轮回,不是被困死在这条河边!但是你一直一直不让我抓替死鬼——不对,从一开始你就没被我淹死。从你开始,我无法对任何一个活人下手!你要我永远都耗在这里,当一只水鬼?我曾经也是人,你怎么认为我永远甘于做一只无人祭祀的水鬼?」
渔人被水鬼的话给气笑了,「我不也给你祭祀?谁说你无人祭祀!」
「你若死了,这河里还是只有我一只水鬼!谁记得我!谁知道这里有水鬼!」
渔人感到愤怒。他只是不希望水鬼害人而已,同时也不希望有人溺死在河里。他们对骂着,用的词语极其刺耳。最后,水鬼拉开嗓门,破音地叫喊着:「你不要再来了!我看到你都厌恶作呕。」
渔人不曾回话。他背过身,就这么当着水鬼的面,带着那个溺水的孩子离开河边,离开水鬼的视线。
自此而后,渔人再也不曾踏入水鬼所在的那片区域。
渔人改到下游的地方捕鱼,不再去探视水鬼。他的日子过得与水鬼相识之前一般,捕鱼卖鱼,不因为少了水鬼而有什么特别。一直这样过了二、三十年,渔人老了,病了,只能躺在床上想当年。
他想起他年轻时遇见的水鬼。渔人年纪大了,见识比年轻时候来得广,自然明白当年水鬼何其伤心。不知那水鬼近日可好?抓到交替了没?弥留之际,渔人如此想着。他死了,真没人知道那里有只水鬼孤单得在河边偏僻的角落里飘荡。
渔人想着想着,发觉自己想不起水鬼的模样了。他长叹一声,想象起那抹半透明的、映着水光的身影。渔人忽然觉得,这些年来他白长了年岁。
他应该在走不动之前回到河边看看的,渔人想。或许道个歉,看看水鬼也好。就算水鬼成功抓了交替,不在了,他也能暗暗祝福获得新生的那家伙。至少他知道那笨笨的水鬼成功的投胎去了,不用继续在河边守着,多好。
他想着想着,蓦然发现他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上。四周无灯,不知道哪里来的焜黄暗光照亮了整条道路。渔人停下脚步。这路走下去真会没完没了。
渔人呆了一会。路上渺无人烟,他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当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向何方。他杵在路中,神情不定,一时之间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然后,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自他的身后传来,鞋底拖地的声音在这片空间之中回荡。渔人后颈那块的汗毛耸立起来。这无边无际的空间只有他一人,自远方踩着步伐靠近的人,又会是谁?
他绷紧神经,想着来人的几种可能性,那脚步声已经走到他的身后。来人的呼吸沉重,甚至有着微微的喘息。渔人侧耳听了一会,忽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渔人被水鬼压在水里的时候,潺潺的流水声中,有那么个人在他的头上喘息。
而他则是被动的,在对方的手里,听从发落。
「好久不见了。」身后的喘息声缓了缓,最后开口。
听见熟悉的声音,渔人恍惚了。他愕然很久,这才转过身,和声音的主人面对面,「你——」
在他眼前的,是河边的水鬼。水鬼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见到渔人转身,动作顿时僵硬起来。渔人细细打量水鬼的脸,重新将埋藏在记忆数十年的脸重新描绘,连水鬼磕磕巴巴说了些什么都没注意。
——原来,他是长这样子的。渔人感慨。
「欸,你有没有在听!」僵硬着身体把话说完却发现渔人根本恍神没在听他讲话,水鬼生气了。他扑向前,渔人一慌,双手一张就把他接到怀里。
「什、什么?」
「我说,你已经死了!」
渔人眨了眨眼,「我已经死了?」
水鬼烦躁的耙他的头发,「对,你已经死了。」
「……那我怎么能见到你?你不是一直一直,都只能……」渔人声音越来越弱,『待在河边』四字细弱蚊蚋,但水鬼耳尖,仍是听到了。
水鬼抬起头,对渔人说,「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边的水鬼,而是这里的城隍了!」
「城隍?」渔人满脸疑惑,不能明白水鬼怎么平白跳了好几级,成了掌管人鬼的地方官。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至少水鬼不是继续守在那河边等着抓交替。
「那一日,我们分手以后,我又在河边待了数年。」见到渔人的疑惑,水鬼开口,「期间我还是没抓半个交替。有一天,河边来了位鬼差。他领着下边阎王的令,念我数十年水鬼日子不曾真正害过人命,要我领旨做这县的城隍。」
「那样啊!」渔人点头,「恭喜你了。」
「我知道你气我,因为那时候我说了伤人的话。」水鬼——或是说,城隍爷,一减方才的气焰,吞吞吐吐地说道。他的眼睛盈满水光,任由火光映照着,使得城隍爷的双眼一闪一亮。渔人想起那人还是水鬼时,委屈了或是难过时总会这样,而他抗拒不了那家伙要落不落的眼泪,「可是,我仍希望你能来做我的师爷。没有你,我也当不了城隍。」
渔人静默了。许久,渔人听见自己这么说:「好。」
「所以你后来当了那水鬼的师爷,跟了他到城隍府替他擦屁股?」楚豫拖腮翘脚,以极其难看的姿势嗑着瓜子。
「是啊。」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感慨,「楚大人,您瞧,我家城隍爷可令人担忧得紧。他不是依正规考试坐上这个位置的,书又念得少,人呆又笨好欺负,有时后来的鬼凶一点还会被吓哭,眼泪要落不落的,我不瞧着怎么行啊!不管怎样都令人忧心。」
「……」连抓个交替也会被装死所骗的确是令人挺忧心的。还有,城隍被鬼吓哭又是怎么一回事!
「更何况,」青年叹口气,继续说道,「我家城隍爷总有那么一丝愧疚。」
「喔?」楚豫一听有八卦,立马坐正了。青年发了好一会愣,这才继续说道:
「也许,」他说,「我也觉得对不起他吧。即便目前的状况来说,这发展确实是好的,但我仍旧对不起他。要是阎王没发令,他永远只能在河边做一只水鬼。我不让他抓交替,他永永远远只能是一只鬼,在那里无法投胎。」
楚豫放下手里的瓜子壳,改为喝茶。他和青年之间的对话顿了顿。远远的,一道清润的嗓音唤了他的名字:
「楚豫。」
楚豫顿时被热茶呛到。他咳了几声,唤他的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他们面前。青年赶紧从座位起身,做了个揖,「见过桃大人。」
「不用多礼了。」桃妖对青年笑道,脸一侧,对楚豫却是笑靥如花,「楚大人,您要岛上的各位城隍好好的商讨凶鬼跨越各个城隍辖区罔顾人命的事情,怎么您没去和各个城隍商讨,反倒留下我,一个人在这边悠哉悠哉,还拉上南县城隍的师爷陪您一起嗑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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