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同样很小,根本摆不下一张饭桌。所以一家人吃饭时,就得支起那张折叠饭桌,然后一半人坐在chuáng上,一半人坐在凳子上,才勉qiáng能吃了饭。而来了客人,也一样得坐在chuáng上,否则连站也没站的地方。
这就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家,这就是在这个厂子里gān了将近五十年的一个老工人的家。
看着王英烈一拐一拐瘸着腿的样子,李高成感到一阵揪心般的疼痛。
老人的这条腿,是当年为了保住这个纺织厂而丢掉的。
解放前夕,国民党的部队撤退时奉命炸掉这个工厂。整整一个团的兵力,几十挺机枪支在那里,把全厂的工人bī在工厂大门外。
几十吨的炸药,分放在工厂车间里最要害的地方,被一根引爆线连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的消失,引爆的时间越来越近。
王英烈,这个当时还不是党员的普普通通的工人,跟厂里的另外八名共产党员,肩负着保卫这个工厂的重任。在其他工人的掩护下,他们潜伏在放满了炸药的几个车间里。
事后王英烈才对人说,他当时根本没想到抱在怀里的东西就是那个比地雷还要可怕的引爆器。他们炸掉工厂的时间定在下午6点整,而他拿着的那块老怀表几乎慢了有3分钟!他说他当时根本就看不懂怀表,只知道不能超过最下边那个“6”字。他更不知道,如果要是他手里的这个东西爆炸了,整个工厂也就全完了。
其实这个东西刚开始并不是在他手里,是在事后他才知道的厂里地下党支部书记的一位年轻工人手里。
离爆炸时间就只剩下几分钟了,他们都以为国民党部队肯定撤走了,哪想到那个年轻人刚一站起来,就被一梭子机枪子弹给扫倒了。
那个年轻人临死前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快,快……快把这东西扔出厂外去……”
王英烈抱起那东西就拼命地往外跑,他说他当时根本就没听到机枪声,也根本没有感到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跑呀跑呀,一直跑到那道护厂沟旁,使劲一扔,眼前一亮,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其实他那条腿并不是被炸伤的,而是被机枪扫断的。
事后他才知道,那一次执行任务的9个人中,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
随后他入了党。因为他这条残腿,在以后的这几十年里,他一直给厂里守大门。
他守大门一直守到七十多岁,其实他63岁就退了休。守大门完全是义务,而只要他在,任何属于厂里的东西,就别想从大门口被偷出去。
1992年,公司领导终于让他离开了大门。一来说他老了,身体不行了;二来说他脑子也不清楚了,动不动就出事。
“……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呀!”老人一提起这事来,就总是气得满脸紫青、浑身发抖,“李市长,你看看我老不老?你再看看我脑子清楚不清楚!他们不让我再看大门,是因为他们心里有鬼,他们gān了鬼事呀。李市长,今天你来啦,我就全说给你,我就把他们的鬼事全都给你抖出来。孩子们都不让我说,说这些事情是你能管得了的吗?我实在是老啦,跑不动啦,这个厂子是咱们用命换来的呀,要是临闭眼前我不把这些事说出来,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呀……”
王英烈说到这儿,从贴在墙上的一幅年画后面拿出一个纸包来,纸包里是好几十张都已经有些发huáng的单据和让人签过字的白条子。老人把这些单据和白条子一张一张地打开,然后全都摆在客厅里的双人chuáng上,大大小小地摆了一大片。
“李市长,这些都是证据,铁证如山,只要政府下决心管他们就一个也别想跑得了。”老人此时痛心疾首的样子,就好也抓住了一群盗贼似的,“李市长,你先看这个条子,这是公司b总经理冯敏杰亲手写的,你看这些领导的胆子有多大!”
一张办公用的白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溜字:
李金兰同志:
接公司领导通知,高城县河西纺织机械配件厂调我公司旧织布机配件
9200件,请给予开出证。
供应处:吴飞鹏
1991年9月25日
情况属实,属于废品,请开证放行。
冯敏杰
1991年9月25日
就这么一张白纸上,连一个公章也没有,竟一下子拉走了公司9200件织布机配件!李金兰是分管门卫的保安处处长,吴飞鹏是供销处的副处长。一个供销处副处长的通知,再加上一个公司副总经理的签字,9200件织布机配件就这么作为废品轻而易举地出了厂!
直看得李高成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人胆子怎么会这么大,既是废品,又如何要调给一个县级的纺织配件厂?而对于机器配件是否属于废品,是要经过一道道严格的鉴定程序和监督手续的。像如此大的废品数目,怎么可以只凭一个白条子就让放行?而像这大宗的国有企业废品是只能卖给国家指定的废品回收公司的,否则就是违法行为。但就是这么一张白条子,就把9200件织布机配件当作废品给处理掉了。
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公开抢劫!
还有一张跟白条子没有任何两样的出门签证单,是这样登记的:
厂保卫处:
此有我公司废品粗纱机6台,细纱机4台,并条机11台,马达14台,变
压器5台以及各种电机废品共143种,请予以放行。
运载车型:东方牌10吨卡车。
运载车辆数目:4辆。
废品回收单位:大榆市机械厂回收公司。
……
供应处1991年11月19日
1991年10月份前后,正是国家贷给中纺一亿多,中纺技改工程全面上马的时候!这些企业的蛀虫们,也正是借这个机会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大发不义之财!
没有公章,没有签字,连落款的具体名称都没有!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破绽来:市属国有企业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废品,为何要让几百里以外的大榆市机械厂废品公司回收?而这个大榆市机械厂废品回收公司分明就是一个个体性质的废品收购站!
对此国家曾三令五申,多次下过文件:凡属国有企业退下来的机器和机器配件,必须作为废品就地处理,严禁私下扩散,不能卖给农村、个体户、乡镇企业,更不能卖给个人,尤其是经过技改工程撤下来的机器和机器配件,绝对不能随意买卖。不仅不能卖给个人,同样也不能卖给国有企业。这些文件里特别指出的是纺织企业的机械和配件,因为这些机械和配件一旦流失出去,势必会给假冒伪劣产品的泛滥大开方便之门。
作为一个大型国有企业的主要领导,莫非连这种分明属于违法乱纪行为的举止也毫不知晓?
如果说前边的几张条子还让李高成感到有些吃惊的话,那么另外的几张条子就实实在在地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了。
今收到:
高城县河西纺织机械配件厂织布机技改配件8500件。
收领人:四分厂二级库管理员马振海
1991年10月18日
一个县级的纺织机械配件厂,在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刚从一个超大型国有企业里拉走织布机废品9200件,紧接着又运来属于技改新产品的织布机成品配件8500件!这种连任何手脚都不做的勾当,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gān了出来!
另一个条子同这张条子几乎一模一样:
今收到:
大榆市机械厂技改纺织产品粗纱机6台,细纱机4台,并条机11台,马
达14台,变压器5台以及各种电机产品245种。
收领人:公司大库管理员刘丽琴
1991年12月2日
11月19日拉出,12月2日拉回,前后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而且拉出去这么多,拉回来仍是这么多,这些大件的出说入竟完全相同,连改都不改!
“李市长,这条子都是我从马振海和刘丽琴那儿复印出来的,要是有一点儿假,就拿我以法律论处!”王英烈一边用发抖的手指着这些条子,一边义愤填膺地说道,“马振海和刘丽琴说了,这些拉回来的新机器,全都是刚从咱们这儿拉出去的旧机器呀!有的连牌子都没换,光是刷了一层漆就当做新机器给拉回来了。李市长,gān这样的事,天理不容,十恶不赦,放到过去是要千刀万剐的呀!你说说他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是毛主席老人家还在,他们敢这么gān吗!说是不让搞运动了,可要是真的来了运动,他们一个个的都逃得了吗!别的咱就不说了,要是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对他们还会只是游游街、戴戴高帽子吗?这些当领导的如今都怎么啦,咋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后怕!就是过去的地主资本家,也还常想着得给自己的儿孙留一条后路呀……”
说到这儿,老人指着另一张条子说道:
“李市长,你再看看这个,你再看看这个,你想都想不出来他们的胆子有多大……”
拿在老人手里的是几摞子不同式样的收据。
在一张出门证的背后,竟然附着17张同样的车号、同样的货品、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单位、又几乎是同样的分量的收据: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吨,已入库,空车,车号为076243,请门
卫予以放行。
公司一库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吨,现已卸货,车号为076243,空车,请
准予放行。
公司二库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2吨,已卸入库房,空车,车号为076243,
请保卫处准予放行。
一分厂库房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17张这样的收据!这就是说,就这么一车钢材,在中纺大大小小的库房里转了这么一圈,就等于卖给了中纺织17次!也就等于卖给了中纺17车!就像玩戏法一样,17吨钢材一转眼间就变成了170吨!
还有一车沙子卖了12次,一车石料卖了9次,一车水泥卖了14次!
真是今古奇观,闻所未闻!
望着眼前的这些条子和单据,直看得李高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余的条子基本上大同小异,一样的胆大妄为,一样的无法无天。若不是亲眼看到这些条子,只怕你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在他们手里居然能gān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市长,他们就是为了这些才不让我gān了呀!”王英烈疾首蹙额地继续说道,“为了这些条子,他们给我许了多少愿,答应要给我多少好处。先是说要给我加两级工资,后来又说要给我一笔钱,最后竟说要给我分一套好房子。李市长,你说我能答应么?我要是答应了,当初我gān嘛要拼死拼活地保住这个厂子?我要是答应了,我还咋在这个厂里活人?我又咋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再说,他们给我许的那些愿,不全都是些鬼话、谎话、日弄人的话!要是这个厂子没了,就像现在这样,连工资也发不了,就算给我加上十级工资又有屁的用!他们那些当官的如今哪个住的不是好房子?可好房子又有什么用?他们住在那好房子里头,还不跟住在监狱里一样?大天白日地还让保安人员站岗放哨,那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真是狗眼看人低呀!我没答应他们,他们倒还不停地来要挟我,吓唬我,说如果我要是把这些事情捅出去,就要把我怎么怎么样。我对他们说了,年轻时我为了保住这个厂子,连命也不要了,如今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怕你们把我怎么样!我在这个厂里gān了一辈子,谁要是想把这个厂子给毁了,舍了我这老命我也绝不答应他!年轻的时候我都没怕过死,如今都快活到头了,这条老命我舍得!我早就豁出去了!真是一帮败家子一帮败家子呀,把厂子糟蹋成这样,如今倒人头狗面地要来救济工人!他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的样子,不都是喝的工人的血、吃的工人的肉!他们怎么有脸来给工人发救济!把吃了我们喝了我们的都给我们工人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