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_张平【完结】(61)

2019-02-24  作者|标签:张平

  李高成胡乱吃了几口饭,然后坚持要下去同工人们见见面。大夫和护士一再劝说,但都没能说服他。李高成对他们说,工人们在这儿等了那么久,他无论如何也应该下去看一看,何况他得的又不是动不了的病,就是他真的动不了了,那抬也要把他抬下去。

  工人们既然旗帜鲜明地表明了他们的态度,那他也应该给工人们一个旗帜鲜明的答复。

  往下走的时候,李高成才感到自己真的是这样的虚弱,呼吸短促,浑身乏力,心跳加快,一阵阵的头晕和恶心,尤其是让外面的冷风一chuī,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等走到医院大门口时,他才发现等在大门口的人要比他想象中的多得多。也许是因为在下班期间,聚集在大门口的人足有三四千人。

  等他走近人群时,忽然看到省电视台和市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这里采访。

  他犹豫了一下,想避一避,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李市长出来了,李市长看咱们来了……”

  不知是哪一个人这么喊了一声,庞大的人群立刻便围拢了过来。电视台的记者也不失时机地抢到他的面前。

  李高成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形成这样一种局面:数以千计的工人守候在这刺骨的寒风中来看望他时,省台和市台的电视记者,却像事先策划好了似的把镜头对准了他。

  向来反对领导gān部出风头的李高成,面对这他根本不曾想到的情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在平时,他会让人转告电视台的记者让他们走开。然而现在他却没有任何办法,也根本来不及有任何举动。一来他跟前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前呼后拥的随从,二来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去做什么事情,三来眼前的情景也已经让他无法再做出什么其他的事情。

  眼前这么多熟悉却又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面孔,这么多感情真挚、毫不做作的工人们,使得李高成完全沉浸在了一片感情的波涛里,同时也很快就使得他完全忘却了电视镜头的存在。

  当领导这么多年了,这样的情景还真是第一次:他居然会没有意识到电视镜头的存在!

  晚上当他看到自己在电视新闻里的“表演”时,他甚至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表现而深受感动,以至于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这是一个多么感人、又多么令人久久难忘的场面!

  在将近零下二十度的嗖嗖嗖的寒风里,有那么多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有年轻人的手,也有老年人的手;有工人的手,也有知识分子的手;有在车间gān了一辈子维修工的粗糙而又布满了硬茧的手,也有在织布车间、纺纱车间接了几十年线头的gān瘦而又皲裂的手……

  每一次的握手,都让他感到是这样的激动而又沉重,亲切而又感伤。

  语言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所有的表情,所有的举止,所有的眼神和所有的感觉都是那样的朴实无华,都是那样的真诚敦厚。

  等到他被工人们劝说回去,等到他被护士们扶着拥着终于离开了这越围越多的人群,等到电视台的记者开始了对群众的采访时,他又被工人们那些朴实而真挚的语言一次一次地深深打动,一次一次地热泪盈眶。

  记者:听说在李市长病了的这些天里,天天都有你们中纺的工人守候在这里,有的工人甚至两天两夜都没有回家,是不是这种情况?而且我看你们还带了不少礼品,我想李市长不会也不可能接受你们这么多的礼品。请问,这些礼品都是你们自己买的吗?

  工人:那还有假!像这些东西我们自己不买,还会有什么人给我们买吗?现在什么东西都有假的,只有这种东西没法子造假。其实你随便在这人群里转转,看看这一张张的脸,看看这一身身的土,再看看这一双双眼睛,你就清楚这些是真还是假。除非有些当官的糊弄国家和老百姓,我们老百姓什么时候gān过那些糊弄人的事?

  另一工人:我们又不是那些有权有势的gān部,给领导送礼还得单位报销。

  另一工人:要真是那种送法,我们就不会来了!给李市长这样的领导送点东西,花自己的钱我们心甘情愿。

  记者:你们来这儿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或者是单位派你们来的?

  工人: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像这种事情单位上还会派人来?就算他想派派得来吗?他派得出这份感情吗?如果是一个让老百姓痛恨的领导gān部,老百姓会来吗?就是打也打不来呀!

  另一工人:我们来看望老厂长,还用得着让人来组织吗?要是领导来组织,我们还真不会来呢!

  另一工人:领导才不会组织我们来这儿呢!我们来看望老厂长,在位的头儿说不定早已经把我们恨透了!

  另一工人:要说有组织,那也是有组织的,如果没组织,没有人劝说,中纺的几万工人都会到这儿来的。如果那样,还不把这里的几条大街都给堵死了?告诉你们,来这儿的都是我们中纺工人派来的代表……

  另一工人:不对!来这儿的并不都是中纺的,我们几个就不是中纺的工人。不过我们那儿的情况和中纺差不多,所以我们也来了。

  记者:你们来这儿的原因能给我们说说吗?据我们所知,在,我们市里好多年了,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李市长以前也生病住过医院,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你们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工人:那还用说吗,就因为像李市长这样的好gān部越来越少了!

  另一工人:请你们一定不要把我们的话给删掉!我们之所以要来这儿看望李市长,就因为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李市长来看望过我们!如今的领导,个个都嫌贫爱富,整天就知道往有钱的地方跑!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还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呀!有钱才是政绩呀,像我们这些穷工人,当官的谁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现在的领导要是都能像李市长这样,十冬腊月的还能一个人在我们工人堆里跑来跑去,你说我们这些工人还会发不了工资……

  另一工人:如今的事全都颠倒了,像李市长这样的gān部,要是我们工人说好,那些当官的肯定就不会说好!为啥?就因为显不着他了!其实现在是领导gān部最忙的时候,忙什么?得忙着送礼呀!年关了,不给领导进东西,那官位坐得稳吗!我们的李市长可好,别人在忙着送礼,他倒忙着到我们工人家里扶贫!你想想这样的领导gān部,他的上级领导会说他好吗!实话给你们说,我们几个可不是中纺的,我们来这儿只是想替李市长这样的好gān部鸣不平!冲着李市长能在年关时节领着gān部到亏损企业去看望工人,我们就不能不来看望李市长!就算见不着李市长,哪怕是在这儿站一站,也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有李市长这样的领导在,我们这些国有企业的工人就觉得放心,就觉得踏实!

  记者:这位老工人,我看你年龄这么大了,身体看上去并不太好,天气又是这么冷,有这么多年轻工人来这儿表达你们的心情也就足够了,你为什么也要这么一直亲自等在这儿?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老师傅: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我是中纺的工程师,还当过多年的车间领导。我来这几代表的不只是工人,还代表着知识分子和大多数已经离退休了的gān部和群众。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我今年已经84岁了,李市长来中纺的时候,我就已经退休了,我并不认识李市长!我还要告诉你的是,自从李市长病了后,我已经在这儿整整等了三天了!你说我为什么要来这儿,一句话,想来!想看看李市长!中纺这个厂子我清楚,要是李市长在,那就一定垮不了!为什么?因为他爱这个厂,他爱这个厂里的工人!这些年,好像都没人这么讲了,说有什么人爱厂如家,就好像说傻子一样。要是一个厂长连他管的工厂也不爱,他还能管好这个厂?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如今的一些领导gān部,都还不如国民党那会儿的厂长经理!我在这个厂里gān了整整一辈子,军阀混战那会儿,民国那会儿,我都gān过。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会儿的厂长老板,哪个敢像现在的厂长经理这么gān?要是敢像现在这样花天酒地、胡作非为,那他们的脑袋早掉几百次了!那会儿这个厂也一样算是公家的,可为什么就没能垮了?没有别的,就是严刑峻法,刀快不怕你脖子粗!要是查出哪个家伙贪了二十块大洋以上,一点儿不含糊,拉出去就毙……

  另一位老人:我认得李市长,可李市长并不认得我。不瞒你说,我这个人一辈子都没出息,逆来顺受,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事情也不敢做。可我今天要给你们敞开说一说,我受够了!也气够了!若再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伙败家子把这个工厂给糟蹋了,我死也不会瞑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看望李市长,就是希望李市长千万别在这会儿倒下来!我老了,什么也不在乎了,窝囊了一辈子,如今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我告诉你们,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我的儿子和老婆,我们到这儿来,就是要让一些人好好看看,谁要是想在这会儿搞垮李市长,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答应他……

  记者:来看李市长的人,每天都有这么多吗?

  工人:这还少了呢,头一天光我们厂来了就有两千多,后来有人说这样不好,说不定还会给李市长带来麻烦,所以我们就轮流着来了……

  另一工人:来这里的绝不是我们一个厂的工人,刚才有人统计了一下,只今天就有12个企业的工人来过……

  记者:据说李市长一直昏睡不醒好几天了,你们每天守在这儿,李市长并不知道,你们……

  工人:你以为我们来这儿就只是为了让李市长知道吗?这也太小看我们工人啦!要是想让李市长记住我们,要是想谋个什么事情,那我们就直接到他家去啦,何必到这儿来?

  工人:我们来这儿图的可不是想让李市长知道,我们只是为了表达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我们就是想让社会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工人拥护的就是李市长这样的领导gān部!

  工人:我老婆说了,在这个地方,别的什么人都可以不来,但李市长这儿说什么也得来!李市长是为了咱们工人才病成这样的,就为这个,咱们国有企业的工人一辈子都应该记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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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李高成正满含热泪地看着电视里激动人心的采访时,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轰响起来。

  他愣了好久才明白是电话铃声在响,但却老半天没有意识到应该抓起话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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