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秘书前传_王晓方【完结】(4)

2019-02-24  作者|标签:王晓方

  一开始我以为张怀亮不过是一位jīng明世故的商人,想不到一开口竟这么有见地,我立即肃然起敬。

  “哲学的本意是‘爱智慧’,知识可以传播,智慧却无法转让,怪不得张总的生意做得这么红火,一定是智慧过人!”我恭维道。

  “怀亮可是名正言顺的儒商,讲的是守正出奇,大商jīng诚啊!”陈东海插嘴说。

  “不过是托朋友的福,混碗饭吃,哪敢称一个儒字。雷处长,请!”张怀亮将手一让,然后引领大家沿着汉白玉环形楼梯上二楼。

  走进包房,我一下子被包房内独特的氛围吸引了,这是一间独具情趣的包房,面积足有七八十平方米,有餐饮区、会客区。餐饮区有一个高档酒柜,里面放着十几瓶世界名酒,每瓶酒在小she灯照she下,像液体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会客区除了意大利真皮沙发外,还有一个jīng致的书柜,我缓步走过去,用欣赏的目光浏览,大多是哲学名著,帕斯卡尔的《思想录》、蒙田的《随笔集》、《尼采全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丹纳的《艺术哲学》、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休谟的《人性论》等等,唯一与这些书不同类的是一本黑皮的《圣经》。

  我欣赏一番之后,张怀亮非常热情地请大家入座。刚坐下,我发现餐饮区不仅墙上挂的是世界名画,连天花板吊挂的也是世界名画。

  趁领班上菜之机,张怀亮介绍说:“雷处长有所不知,这间包房从来不对外,是我专门会朋友的地方,因此摆了书柜和酒柜,书不过是附庸风雅摆摆样子,酒可是相中哪瓶喝哪瓶。”

  一看朱达仁和陈东海就是这里的常客,陈东海二话没说就从酒柜中选了一瓶轩尼诗xo。这时,张怀亮向领班挥了挥手,领班心领神会地开始上菜。

  一碗鱼翅下肚,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张总,我见你的书柜内几乎都是哲学名著,为什么还有一本《圣经》?这可是宗教类的,莫非张总信仰基督教?”

  张怀亮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淡雅地笑道:“我一向把《圣经》看做是拯救灵魂的哲学著作,我觉得中国的经史典籍很多,但唯独缺一本拯救灵魂的书。中国知识分子一向讲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物质条件一旦满足了,带来的结果往往不是进步,而是堕落。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只考虑拯救人民大众的肉体,救世主救出了人的肉体,但并没有拯救人的jīng神,甚至相反,将肉体救了出来,却让jīng神戴上了桎梏,真正的信仰应该是提高人的自由水平,而我们的自由水平两千多年来一直停留在温饱的层次上,我觉得非常值得深思。”

  “中国人有信仰吗?”陈东海质疑道,“别看我们有‘儒释道’,但我觉得中国人好像什么都不信。”

  朱达仁接过话茬儿,用沉思的口吻说:“没有真正的信仰只是表象,很多人信仰物质,即使信仰jīng神,也是物质化的jīng神。”

  “达仁说得有道理,”我赞同地说,“气、天理、天道都是物质化了的jīng神。信仰被物质化了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很少有真正的个人,个人被物质取而代之,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内心独立的jīng神生活和jīng神需要,全被物质上的需要取代了,知识分子虽然有jīng神上的需要,但是往往被物质上的需要压倒和覆盖了,甚至被排挤了。人人都生活在群体意识当中,qiáng大的群体意识从来都是占主要地位的。”

  张怀亮深有同感地说:“其实原始社会是真正的天人合一,人类最初是群体的,没有个人意识,是儒家使中国古代社会脱离了原始状态,这是儒家的大功劳,儒家使天人分开破除了迷信,但有一点没破除,这就是群体意识,儒家不仅把群体意识保留下来,而且通过大一统的制度,使中国人自觉沉没在群体之中,因此天人合一变成了人人合一。儒家使人类社会群体有了秩序,这样一种制度化了的群体对个人更加压抑。”

  陈东海有些不解,他浓眉一挑问:“那么中国人的jīng神是什么?”

  张怀亮笑道:“中国人的jīng神还是一种气,叫做浩然正气,是制度规定好的,也是一种群体意识。”

  “张总,”我若有所思地问,“北宋张载有几句话很有点气魄,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怎么理解?”

  张怀亮点了一支烟,dòng若观火地说:“这纯粹是群体意识催生的一种救世主思想。有些中国人有点本事就要代他人立言,代他人说话,来决定他人的利益,来拯救他人,梦想使自己成为圣人、救世主,还是儒家的立德、立言、立功,并没有独立的jīng神,并没有真正的思想。关公是圣人,老百姓都崇拜,但关公内心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没有人研究关公思想,所以圣人、救世主不过是对老百姓有恩的人,对老百姓的民生利益有贡献的人,但圣人是怎么想的,并不需要老百姓知道,你享受太平就行了,这才是老百姓的本分。圣人的思想你不知道,你就觉得很神啊,所以有些中国人是最热衷于造神的。”

  陈东海惆怅地说:“不管怎么说,中国人是最讲感情的人,我是搞法的,我深有体会,情大于法在中国可谓根深蒂固。”

  “这倒不假。”朱达仁半开玩笑地说,“我们的外jiāo辞令就是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大家笑后,朱达仁接着说,“但是中国人讲的感情是规定好了的,感情是建立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基础上的,所谓天就是天,人就是人,天是什么?就是君君、父父,人是什么?就是臣臣、子子,所以天人合一其实就是权人合一,如果硬说成人人合一也对,第一,个人是圣人,是救世主。因此,我们的感情不是自然感情,不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的感情,而是用礼教和血缘规定好了的感情,看起来很重感情,但是做起来并不很尊重感情,只是道义上规定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这大概是中国人最聪明的地方,因为我们就是这样被凝聚起来了。”

  “重感情是我们的文化传统,”我卖弄地笑道,“我们却常把这种文化传统当做传统文化宣传。”

  “雷默,”陈东海拦了一句问,“听你的口气好像文化传统和传统文化不是一回事?”

  “怎么可能是一回事呢?”我提高声音qiáng调道,“中国的传统文化博大jīng深,可继承的颇多,但是文化传统是意识形态,是皇恩浩dàng。我们许多问题就出在把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搞混淆这一点上了。”

  朱达仁一拍巴掌说:“jīng辟,jīng辟!来,为雷默的观点gān一杯。”

  众人响应,觥筹jiāo错,无不痛饮。

  餐桌正上方天花板上吊着一幅世界名画,画面上的青年男女正在纵情狂欢,饮酒作乐,载歌载舞,好像在庆祝什么节日。我虽然不懂画,但一时被画面的欢乐气氛吸引住了,仰着头一边欣赏一边问:“张总,这幅画是什么寓意?”

  张怀亮淡然一笑介绍说:“这是提香的《酒神的狂欢》。描绘的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与众仙女狂欢的情景,画家借画上诸神的醉酒生活,表达出一部分人的心理欲望,形象大胆而放dàng,色彩丰富多变,气氛十分热烈,它是对神学所宣传的宗教观念的挑战。”

  朱达仁插嘴说:“提香借神话题材表现人生的欢乐与享受,充分表现了人在长期神学思想禁锢下产生的逆反心理。”

  “怀亮,”陈东海凑趣地说,“怎么不给我们找几位仙女?让我们哥仨也当一回酒神。”

  “东海,”张怀亮开玩笑地说,“我这儿没有仙女,你要是想享受,还是吃完饭到桑拿中心享受吧。”

  “张总,”我义气地说,“既然我们有缘相识,如果你瞧得起我这个小官僚,就不要称雷处长,喊老弟好了。”

  张怀亮似乎等着我说这句话,兴奋地抱着拳说:“托达仁、东海的福,我就高攀老弟了,不过你也别张总张总的,叫大哥怎么样?”

  “张大哥,老弟我也高攀了!”我也高兴地说。

  朱达仁、陈东海叫好,哥四个又gān了一杯。

  说句心里话,我与张怀亮确实有一见如故之感,更被张怀亮儒商的品位所吸引,由于谈话投机,轩尼诗当啤酒喝,我们四个人竟然喝光了两瓶。

  4.平易近人

  张国昌天生是操纵别人的。他的和蔼中总是透着一股冷气。这种冷气是隐隐地透出来的,一般人看不出来,只有政坛老手才能察觉到。我感到韩寿生身上也有这种冷气,但由于是从张国昌那儿模仿来的,总让人感到怪怪的。

  在东州市,不屑张国昌身上这股冷气的人中有一个人,那就是市委副书记李绍光。张国昌对李绍光从来都是礼让三分的,尽管这种礼让心里很不舒服。

  李绍光似乎看不惯张国昌对衣服的过分考究,两个人在城市建设上的观点也不同。张国昌主张修广场,建星级宾馆,搞标志性道路,提升城市档次;李绍光主张集中资金解决棚户区问题,让还住在解放前的小平房里的市民尽快搬进新居。这些居民在东州市大约有二十万户。

  古今中外的政治家身边是不乏智囊人物的,我一直试图以这样的身份靠近领导,因为我自信有这个才能。但是政治有时是不讲才能的,只讲权谋的。我位卑人低,还没有资格讲权谋,但我骨子里的潜权谋一直汩汩涌动。

  我平日里就很注意观察一些领导同志的细微之处,觉得蛮有意思。比如许多领导同志的办公桌都是面南背北的,而张副市长的办公桌却是面东背西的。张国昌的最大爱好就是打扑克,每天中午休息与各处室同志打扑克时,是张国昌最显天性的时候,这时的张国昌略显童趣,身上的冷气全都含了起来。韩寿生正是看中了张国昌这一爱好,所以每到中午一定要与张国昌打扑克,时间久了,两个人感情日深,韩寿生像掌握了某种官场秘笈,不费chuī灰之力便成了张国昌的秘书。

  做市长秘书无疑是官场的终南捷径,我很想弄明白韩寿生的官场秘笈是什么,研究来研究去,我恍然大悟,原来就四个字:投其所好!我是不屑这样的秘笈的,我一直试图总结适用于自己的官场秘笈,妄想着自己的官场秘笈犹如“圯上老人”huáng石公赠给张良的《太公兵法》一样管用。说句心里话,我是很崇拜张良的,我觉得自己不仅缺一部《太公兵法》,更缺器重我、信赖我的“明主”,应该说张国昌的出身与刘邦差不多,只是是否有刘邦的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用人之明,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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