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秘书前传_王晓方【完结】(5)

2019-02-24  作者|标签:王晓方

  最近市文化局为张副市长主持了一次张国昌同志诗集研讨会,东州市的文化名流聚集一堂研究张国昌诗学的美学特征及文化意义。我也应邀参加。研讨会照例是由水果瓜子糖果作为主要道具,由于氛围冠冕堂皇,所以,我觉得特别轻松。这样的研讨会,张国昌当然不会亲自参加,韩寿生也不好来,所以代表张国昌听会的最好代表就是我。

  不过,我在心里对张国昌这种作秀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张国昌这么包装自己,很可能给人留下个附庸风雅的印象,就像五星级酒店门前摆个牌子“衣冠不整,谢绝入内”。实际上,张国昌完全可以打装卸工出身这张牌,既朴实又实在,做起文章来更让人信服。

  但是张国昌毕竟不同于常人,做起政治来法无定法,有时也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比如上下左右的关系,张国昌特别善于保持平衡,连市委书记魏正隆也不得不佩服三分。

  张副市长jiāo办给我的工作,处里边任何人不知道。官场复杂,我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市政府办公厅的工作人员特别是围着领导转的工作人员,谁没点背景?谁又不想上进呢?像我这样出身寒门,凭本事考到领导身边工作的人还真不多。而张国昌能起用我也正是他不同于一般领导的地方。

  白天,我忙完工作就扎进政府资料室,经过两个月的废寝忘食,终于完成了第一稿。我心里很兴奋,但也没有底,便找了两位清江大学的经济学教授给指点,结果评价很高。我不愿意让处里同事知道,也怕为张国昌服务的杜处长看了误会,便没在处里打印,而是找朋友在外边打印并装订成册。

  有一天,我看见张副市长一个人走进了办公室,便拿着写好的论文壮着胆子敲了门。

  “请进!”是张副市长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正好韩寿生不在。张国昌正在看报,他见我进来了,热情地说:“是雷默啊,快进来。”

  我惴惴地说:“张市长,论文写好了。想请您看一下。”

  “是吗,辛苦了!”说着张副市长放下手中的报纸,接过论文认真地翻看起来。

  我很拘束地坐着,这是我第一次为张副市长写大材料,希望老天爷保佑一稿过关。时间滴答滴答过了二十多分钟,张副市长很认真地看着。

  “看来雷默下了不少工夫,不错、不错。”张国昌满意地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镜,肯定地说。

  接着,张副市长提了几条简单的意见让我修改,我很高兴,基本算一稿过关,便少了几分拘束,和张副市长随便聊了起来。

  “张市长,上次参加了您的诗集研讨会,很有意思,能不能送我一本?”我恭维地说。

  “怎么,你对写诗也感兴趣?”张国昌目光亲和地问。

  “上大学时很感兴趣。”

  “我那哪是诗呀,都是涂鸦之作,是韩寿生抽空替我整理的。”

  张国昌说着,从书柜里随手拿出来一本《张国昌诗集》,在扉页上写道:“雷默老弟一笑”,签了名,然后送给我。我接过诗集连连称谢。

  我由衷地感到,原来张副市长是这样地平易近人。平时张副市长给我的神秘感太多,比如他居然会出版了一本诗集。尽管我怀疑或者敢肯定地说,这本诗集一定不是张副市长写的,是媚权之人表忠心的谄媚之作,就跟送给张副市长一套高档西装没什么两样,但是穿在张副市长身上的西装当然就是张副市长的了,作为下属只要享受领导的平易近人就行了。但是我不知道,实际上平易近人正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只有形容领导有资格用平易近人,有谁说草民百姓平易近人的?张国昌的高明之处是善于把握平易近人与制造神秘感之间的分寸。和蔼可亲时既要注意维系自己的权威,又要让下层觉得你可亲可敬。但更多的时候,我慢慢地发现,张副市长对一般工作人员很宽厚,对相当位置的领导gān部却很少平易近人。

  张副市长之所以在我完成论文之前不告诉我论文的用途,我估计也是为了验证一下我的判断能力和水平,同时也保持了他一向秉承的神秘感。有时神秘感恰恰是领导人的弱点,只有保持神秘感才能得以掩盖。

  “雷默,这篇论文你修改完后,就不用给我看了,装订成册送给清江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杜一朋老先生,他是我的指导老师,这是他家的电话和地址。”我接过张国昌写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雷默呀,以后我的材料就jiāo给你了,你就跟着我吧。不过,政治上还要多上上心,很多东西是悟出来的,不是学出来的,你身上的书生气还太浓。”

  我抑制住自己的兴奋,正要告辞,韩寿生捧着一大堆文件走了进来,我赶紧退出了张副市长办公室,在我与韩寿生打招呼的刹那间,我明显感到韩寿生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

  可能是由于兴奋,我昨天晚上梦到了办公厅一位退休老主任,头脑中一宿都萦绕着他退休前说过的一句话,“要想上天堂,就得做好下地狱的准备。”尽管这句话给我印象深刻,但是我一直也没解开其中的理儿。如果把生活比喻成一部大书已经太俗了,难道理想不是一部大书?欲望不是一部大书?问题的关键是,如果“圆”是理想,很可能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实现的是个多边形。如果说理想是上半身,那么欲望必然是下半身,上半身与下半身必有jiāo叉的地方,理想与欲望必有共同的部分。但是理想是有目标的,欲望却是无止境的。理想是未来的,欲望是现实的。对于这一点,我认识得并不充分。

  生活是最现实的,有时人们的生命会耗尽在莫名其妙的憧憬中。像我这种人,因读了几本书在官场上饱受了被重视的歧视。我发现人们用知识制作假面,在虚伪的假面下提炼奋斗的荒诞。人们可能因憧憬崇高而走向极端,当人们尝试走出崇高时,却走向了平庸,甚至荒诞。人们只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却忘记黎明随之死掉了。其实,任何意义都是有局限性的,我却在局限中渴望着无限。

  5.本色

  八月初的东州市阳光普照,气候宜人,是东州市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空湛蓝湛蓝的,人们的心情仿佛都融化在温热的阳光里。我非常喜欢林语堂的一段话:“我爱好chūn,但是chūn太柔嫩;我爱好夏,但是夏太荣夸。因是我最爱好秋,因为它的叶子带一些huáng色,调子格外柔和,色彩格外浓郁,它又染上一些忧郁的神采和死的预示。它的金huáng的浓郁,不是表现chūn的烂漫,不是表现夏的盛力,而是表现bī近老迈的圆熟与慈和的智慧。它知道人生的有限故知足而乐天。”这段话我可以背诵自如,并且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压到了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我感到东州市的八月份既有chūn的烂漫,也有夏的盛力,还兼有秋的圆熟,更有冬的预示,搞政治的人如果有了这样的境界不失为一种城府。

  早晨,我刚到办公室,韩寿生就走了进来,通知我到新疆开城市生态建设研讨会,韩秘书说这是张副市长的意思。自从我为张副市长写完硕士毕业论文以后,他就与办公厅主任朱玉林打了招呼,让我专门为他服务。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张副市长显然对我越来越赏识。当然,韩寿生隐隐感到了一种危机。他虽然面上对我一如既往,心里却开始戒备我,并在行动上尽量限制我与张副市长接触,张副市长明明在办公室,韩寿生会告诉我张副市长不在。我工作上的小毛病,韩寿生会大肆渲染。我知道韩寿生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行事便愈加小心起来。

  新疆之行,带队的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朱玉林。官场的任何故事,都会有多种版本,朱主任的升迁就是如此。朱玉林原本是k省一个小镇上的语文教师,爱好文墨,特别是政论性文章,因此也经常牛刀小试。东州市的前任市长是位儒雅市长,也爱写些政论性文章,这位市长每天必读书一小时,雷打不动,无论有什么紧急政务都要给这一小时让路,因此讲起话来也蛮有文采和新意。

  朱玉林看到了这位市长的文章颇有好感,便经常给这位市长写信以诉衷肠,时间一久,便成了未谋面的朋友。有一次,这位市长到k省出差,就顺便见了一次朱玉林,朱玉林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一次机遇,所以表现得非常出色,颇得市长的赏识。没过多久,便调到东州市任市政府办公厅处级调研员,又给了房子,不久就升任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专门服务于这位市长,后来办公厅老主任退休,朱玉林顺理成章地荣升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朱主任着实风光了一阵,大家预测,将来很有可能升任市政府秘书长,甚至副市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惜好景不长,这位市长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朱副秘书长始终也没有升任秘书长,更别提副市长了。

  飞机在湛蓝的天空中翱翔,机窗外几朵rǔ白色的云,停在天空,动也不动,很像蓝色的海面上浮着洁白的帆。新疆地域辽阔,山川壮丽。坐在飞机上,从机窗俯看新疆,雄伟的天山山脉横亘中部,北部是肥沃的千里牧场,南部是浩瀚的塔克拉玛gān大沙漠,好不壮观。

  我陪朱玉林靠机窗坐着,朱玉林用器重的口气说:“雷默啊,我看张市长对你十分赏识,要把握好机会啊!”

  我心里清楚,朱玉林能和我说这么掏心的话不容易,官场上是最讲究跟人的,只有跟对了人才能平步青云,朱玉林是这方面的受益者,他之所以能和我说这种话,实际上是一个信号,看来他也非常看好张副市长的前程。

  “谢谢秘书长提醒,朱秘书长,我看张市长对您也特别看重啊。”我故意试探地将他与张副市长联系在一起。

  “张市长这个人有能力、重感情、讲义气、又年轻,资历又老,将来前途无量啊。”朱玉林心悦诚服地说。

  “朱秘书长,明年年底,这届班子就该换届选举了,荣市长到人大当主任,到时候不知谁能接替他当市长呢?”我知道官场上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何况是换届了,到时候不知要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谁能接替荣市长我说不好,”朱玉林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张市长至少是常务副市长。韩寿生在外界的口碑非常不好,我看张市长对他并不是太满意,他跟张市长的年头也不短了,所以,我提醒你要把握好机会啊。”

  “朱秘书长,这件事还得拜托您多多美言。”我不失时机地说。

  “你小子是块料,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朱玉林直言不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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