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香荷包,缨络飘飘,月白缎底上的绣图,象真景一样美:碧绿的莲叶从水中托出粉红的并蒂荷花,一对文彩绚丽的鸳鸯,在花下相依相傍。柳同chūn忙里偷闲,独自躲进青枫小林中,又一次拿出梦姑给他的荷包凝视着、抚摸着,心cháo翻腾,不能自已。
他没有爹娘,从小跟着柳师父学艺,长住在永平府马兰村,边练功夫边种地。
他和梦姑青梅竹马,早已情投意合,非常要好。梦姑从来不曾用 小戏子 这样的话嘲笑他。前年圈地事发,同chūn受了伤,梦姑一家母女三人常来照料他这没娘的孩子。后来土地被圈的几家人实在无法生活,柳师父便把他的两个养子兼徒弟同chūn、同秋提前佃给了庆乐戏班,拿佃身银帮助众人渡过难关。乔梓年拚了性命,终于夺回了马兰村民地,村民们也义不容辞地帮这孤寡一家耕种出力。去年夏秋两熟丰收,马兰村的日子好过多了;同chūn也在京师走红,和久负盛名的刘银官、陈玉官并称 梨园三杰 ,一时身价百倍。
久病的养父便要乘时为他张罗亲事,他心里早看定了幼年时的小伙伴。今年清明节,他为此专门请假回乡求亲。原以为当年同舟共济,必定一说就准,不料乔氏口紧,推说梦姑年幼,要过两年再议婚。同chūn心里又难过又疑惑。是梦姑的小妹妹容姑跑来,对他悄悄地透露了真情。小姑娘天真地说:“我娘别的都不嫌,就嫌你们爷儿仨都是唱戏的! 同chūn很不服气:不偷不抢不卖身,恁本事吃饭,比谁贱?
他问容姑:“那,你姐的意思呢?”
容姑蹙着小眉头,悲哀地说:“我姐眼睛都哭成红桃儿啦!……”
她让我偷偷地给你这个包袱……”包袱里,两双青布鞋,一件红肚兜,一个香荷包。当时他落了泪,立刻把他预备的聘礼——一对碧玉镯子jiāo容姑带给他的心上人。他不能耽搁,只得赶回京师。
他常常想念梦姑,不时拿出信物来看。一见到信物,就象见到梦姑,总觉得心口发烫,鼻子发酸,泪水涌满眼眶。眼下,对着这小小香荷包,他又一次暗暗发誓:天荒地老,决不辜负梦姑的情意!
“云官!云官!张老爷叫你! 背后有人在喊同chūn,他如梦方醒,又跌回到现实中。今天是吕之悦先生四十五岁生辰,借正阳门外浙绍乡祠诗酒宴客。同chūn、同秋兄弟和京师几个有名的优童都被招来侑酒。吕先生品行道德学问,都令同chūn佩服,应召并无怨言。可是与宴的那些文人学士,大多是些自命情种的好色之徒,歌场流连、俳优角逐的老手,见到他们,同chūn就心里就腻,又不敢得罪他们,怕断了自己的衣食,只得在夹缝里觅生活,不冷不热,落落寡合。这反倒提高了他的身价。
张老爷,就是张汉,已在李振邺的帮助下,谋了个国子监监生的资格。他脸庞丰润了,服饰鲜明了,气概也洒脱了,再没有最初那种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寒酸气了。他和李振邺、龚鼎孳围一小圆桌随意而坐,桌上摆着八珍攒盒,装了些下酒菜餚,酒壶、酒杯胡乱摆开,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京师名伶的优劣。
张汉召来同chūn,拉他站在身边,象出示什么古玩似的对另两人说:“请看此人,近日改演小生,真可惜人也。其实他演旦角,真正秀颖无双,娉娉婷婷,绝无浮艳之态,于儿女传情之处,演来颇为蕴藉,而台下叫好声寂然,敢不可怪!依我说,好花看在半开时,闺情之动人在意不在象。若是于红氍毹上观大体双,岂不味同嚼蜡? 大体双的典故出自七百年前五代的南汉,国君刘鋹荒yín无度,曾令宫女与人luǒ合,自拥波斯女旁观,名之曰 大体双 。这比喻引得李振邺哈哈大笑,龚鼎孳忍不住也笑了。
李振邺忍笑道:“这话也难说。刚才来送酒的明官,诨名水蜜桃,水团脸盎润如膏,笑容可掬,见了他没有不爱的。扮出戏来,巧笑蛮声,工于妩媚,但颇带村俗气。《背娃子》一出中演乡下妇人,神情毕肖,又娇痴谑làng,真是旦色中专结欢喜缘的冤家!一出帘则叫好声四起,多有豪客捧场,门前岂不冷落。汉兄如何解释? 张汉笑道:“这叫作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民谚云:三月三,荠菜花儿上灶山。得其时罢了,未必长久。 龚鼎孳抚掌点头:“正是正是。即使观戏听歌,自有风雅村俗之分。老夫最爱莲官,浓纤合度,秀雅出群,面如芙蕖,腰似弱柳,竟象吴下女郎,决难料想他是北国男儿。观其丰采,如在粉红糅绿中忽睹牡丹一朵,艳丽夺目,使人爱玩不置……”这位老风流、老名士,津津乐道,有如吟诗作赋,一字一句念得很有滋味。
李振邺不甘落后,笑吟吟地说:“老前辈言之有理。不过水蜜桃自有出奇之处,难道不曾风闻?”“老夫不知, 龚鼎孳捻着胡须悠然自得地说:“只记得吴下金阊有一名jì,也叫水蜜桃。”“这倒奇巧,真可谓两般滋味尽酕醄了,哈哈哈哈!”李振邺很为自己的调笑得意,笑嘻嘻地接着说:“京师水蜜桃,两只俏手妙绝人寰,老前辈不知吗? 龚鼎孳断然道:“决不如莲官!”“老前辈敢打包票?”“有何不敢!你我立时来一个樽前相比。负者罚作东道,改日请客! 李振邺拍案叫绝:“好!好!这样的风流韵事,足传千古!
汉兄,快请仲裁!”
宾客们闹哄哄地围过来,同声叫好。莲官和绰号水蜜桃的明官都被召到桌前,伸出自己的双手。仲裁们一个接一个,上前去又摸又捏又嗅,玩过来弄过去。他们的动作和表情,使站在一旁的同chūn羞得闭上了眼睛,一个接一个寒战从背上滚过,冷汗淋淋,顺着额头、脖颈一个劲儿地流。他满面通红,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在这里,没人拿他们这些戏子当男人看,没人拿他们当人看。他们是玩物,是这些名士发泄他们卑污感情的玩物!这些名士,不也这样津津有味地玩弄女人的小脚吗?……他但愿此刻眼睛瞎掉,永远不看这可羞的景象,他但愿立刻就死去,永远不蒙受这样的耻rǔ!
一名仲裁的曼声宣告,硬灌进同chūn耳中:“明官之手,肌理腻滑,丰若有余;莲官之手,肢节秀削,柔若无骨。明官逊于莲官! 又一阵哄然叫好。喧闹中有人问龚鼎孳:“老前辈何以如此知根知底? 龚鼎孳信口吟道:“酒入情肠不自持,玉纤偷握笑侬痴。
藕梢洁白羊脂腻,甲乙樽前各自知……”人们鼓掌呼叫,高声称赞,乱哄哄的一气。其中却冒出一个清脆而柔媚的嗓音,娇滴滴地说:“龚老前辈,我要你这诗,肯不肯给呢?……”莲官——同秋的声音!同chūn吃了一惊,睁眼细看,才发现今天同秋打扮得格外妖娆,脸上粉白黛绿,颊染胭脂,唇点朱红。往日的羞涩此刻象被风chuī去了一般,满脸妍笑,一身媚态,那双羊羔般令人爱怜的大眼睛半睁半闭,在睫毛掩盖下闪闪发光,充满了诱惑和挑逗……这是同秋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同chūn吓呆了,心头一阵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