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_凌力【完结】(17)
这时,出去迎客的主人吕之悦陪同客人进来了,宾客们才恢复常态,全都起身拱手相迎。自从吕之悦由他的东翁鄂硕将军正式推荐给安郡王以后,他的声望更高了。
吕之悦性情坦dàng平易,从不与人相忤。遇到能写文章的人,就一起谈文章,遇到通晓音律的人就一起谈音律,遇到善于琴棋丹青的人,就一起谈琴棋丹青。他常爱独行村落,遍游山颠水涯,碰到村翁溪曳、樵夫牧童,他也乐与谈说,周旋终日毫无倦色。
他是钱塘人,北游数年,老婆屡次寄书劝归,都被东家一再挽留下来。当了安王的宾客后不久,妻子又来信催他,他便写诗呈安郡王:老婆书至劝归家,为数乡园乐事赊:西湖鲤鱼无锡酒,宣州栗子龙井茶,牵萝已补chuáng头漏,扁豆犹开屋角花。
旧布衣裳新米粥,为谁滞留在天涯?
安王看了诗非常赞赏,说吕之悦性情之恬适无人可比,天下难得,是真名士、真才子,要朝夕请教,更不肯放还了。
适逢吕之悦四十五生辰,他的妻子又托人寄来一幅亲手绘制的故乡山水图,问他何日还乡,在文人间一时传为佳话。
这一次安王肯不肯放他南归呢?
吕之悦迎进的客人,虽然也和主人一样,青衣便袍、头戴风帽,但身材高大,两肩宽阔,四十以下年纪,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气度很是轩昂。吕之悦站在他身边,就更显得文质彬彬、书生弱质了。
宾客们都不认识这位宽肩膀的来人,从吕之悦一向具有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上,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但见此人慡快地举手一拱,声音洪亮地说:“来迟一步,搅了诸位的清兴,抱歉,抱歉! 宾客们参差不齐地寒暄一番,来客便转向主人说:“笑翁,尊夫人的手笔,总要赐观的吧? 吕之悦笑道:“在隔壁小间挂着,刚刚裱糊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举步走向大厅一侧。后面几个黑衣黑袍的旗人也想跟过去,来客回头制止道:“门口侍候。 吕之悦对大厅扫视一周,说:“云官,你来。“霎时间,同chūn象是脱去一件既肮脏又沉重的衣袍,离开那群风流名士,他觉得浑身轻松。
这是一间jīng致的小花厅,完全是江南风格。长条案上摆了两盆chūn兰;方屏风上水墨迷离,展示着富chūn江秀水,子陵滩烟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挂落,镂空细雕出喜鹊闹梅的图案;紫檀木的太师椅嵌着云壑飞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几古色古香,光可鉴人。一幅长卷横挂在东墙上,题为《故乡山水图》,画的是杭州西湖全景。宽肩膀的来客在图前站定,背着手仔细看了许久,赞不绝口,并笑吟道:“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可谓千古逸事啊!”“你这风流倜傥的诗句,正可为之传神! 吕之悦和悦地赞道。
“这图运笔灵妙,潇洒幽闲,直追唐六如。贤伉俪才具,真不让明诚、易安。““见笑见笑, 吕之悦一摇手:“无师无法,有渎清视了。 同chūn送上茶点。两人坐下,很随便地闲扯着。
“笑翁,唐六如这六如二字,做何讲解?”“据记载,是取佛家之说。我不信佛,也不懂佛经,说它不清。但是鄙人倒愿君六如。”“哦?”“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龙,一如高柳蝉,一如巫峡猿,一如华亭鹤,一如潇湘雁。”“再说一遍!“吕之悦微笑着,一字一句地重复。来客目光闪闪,jīng神振奋,蓦然站起,大步如风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长天,宽厚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长期,猛回身,向长条案一挥手,高声说:“笑翁,请留此六如宝墨! 同chūn早听得呆了。这是另一个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临旷原。吕之悦喊他一声,他才赶紧跑过去侍候文房四宝。
吕之悦写得一笔刚柔并具、古朴大方的魏碑体。这十八个字,用浓黑的徽墨写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苍劲有力,浑如铁铸,很有气势。宽肩膀的客人站着旁观,不住点头。写罢,吕之悦正要搁笔,来客说:“慢!笑翁的行草二书也闻名于时,何不一并赐教? 吕之悦笑笑,另拿出一张宣纸,换了一枝jīláng毫,舔足浓墨,提笔在手,问:“写什么好,唐诗?”“不!我来念,你来写。题目:咏雪。听仔细了: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万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才写了两句,吕之悦的眉毛就不住耸动,写罢,掷笔大笑。来客也笑,比笑翁之笑更慡快、更开朗,声音也更宏亮。
吕之悦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余,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来客笑道:“怎么能忘呢?历来都说跪谏、哭谏,唯有你来了这么个诗谏。偏偏只有你这一诗谏,令我大惭。 吕之悦说着玩笑话:“当时正逢君怒,深恐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谏,无奈,才出此两全之策啊……”“笑翁再这样说下去,我可要无地自容了! 来客一挥手,接着说:“事后回味愧不可当。皇上明见万里,实在是我自己糊涂,罚当其罪!圈地一事的处置,皇上确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为大清的万世基业着想,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笑翁,我总还当得起深明大义四个字吧?”“当得,当得! 两人相视而笑,很是坦诚。
同chūn目不转睛地望着来客,心里惊疑不定:他的英武轩昂,就是在汉人中也是不多见的;他的风流儒雅在满人中更是绝无仅有。既不似贵胄宗亲那么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样虚礼谦卑,他是谁?……同chūn摆下棋盘,二人入座对弈。同chūn又偷偷地仔细察看来客的一双手:大而丰厚,手背青筋bào露,但肤色柔润,指甲修得很整齐,右手拇指还套了一个翡翠扳指。连他的手也这么令人难以捉摸。
棋子落棋盘,清脆的声音很好听。来客一面下子一面说:“笑翁执意回乡,qiáng留不恭,只有一事请先生务必应承。国家初创,百废待兴,朝廷求贤若渴。先生巨眼识人,荐贤之任,请不要再推托了。京师朝中虽有大臣荐举,但贤才多流落山野间。笑翁性爱山水,一举两得,岂不甚好?”“那么,复命之后?”“礼送先生南归钱塘。”“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同chūn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吕之悦的衫袖,对棋盘东南角匆匆一指。这一子若落在别处,那一角就没救了。吕之悦忙回手连出子突围,终于化险为夷。来客惊异地注视着同chūn,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同chūn侷促不安。
“这个小幺儿忠心为主,倒有几分眼光。 吕之悦淡淡一笑:“在他们那行,难得有他这么gān净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日后的路正难走呢!”“那么,此人当是梨园三杰中的云官了?果然名不虚传。 来客目不转睛地看着同chūn,微微点头。
吕之悦将来客送出浙绍乡祠时,云官又被宾客们拉住了,他们要为优伶赠联。伶童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娇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赠联高挂楹间,他们的身价将大大提高。
云官被第一个推出。
那位满面皱纹的老名士摇头晃脑,眯着眼瞦定同chūn,抑扬顿挫地念道:“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李振邺连连摆手,大声道:“不妥!不妥! 张汉接着说:“云官无媚容无俗态,有翩翩佳公子之风,在梨园如匡庐独秀,岂能用这等脂粉文字! 那名士不服:“你来一联无脂粉气的如何? 张汉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铁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风流。 众人拍案叫好。同chūn心头一热,不免看了张汉几眼。张汉微微一笑,对他点点头。同chūn竟生出一种知己之感。
莲官站在席间,袅袅娜娜,粉面含chūn,不时向龚鼎孳飞媚眼。龚鼎孳如饮醇酒,闭目品味,慢慢吟出一联赞语:“子夜清歌,宝儿憨态;汉官杨柳,秋水芙蓉。“莲官弯腰左敛,象戏台上扮小旦时那样轻俏地向这位老前辈致谢。冷不防李振邺哈哈大笑,别有意味地对莲官使个眼色,调侃地说, 莲官,我赠你一个别号:十全。”“谢李大人! 莲官喜不自胜。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吗?
李振邺醉迷迷地挨近莲官,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乜斜着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赠你一幅绝妙好联: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听! 猥亵的含意太露骨了,宾客们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喘不过气,便连声咳嗽。同chūn的脸 刷 地红了,心头火烧火燎,象被人抽了一鞭子。他愤怒地望着同秋——莲官,却见他只露出一点儿尴尬和羞怯,很快便自如地同着众人一道笑了,笑得娇滴滴的,还作态地扭了扭身子。
又有伶童走入席间接受赠联,同chūn无心再听,大步走到同秋身边,压住火气低声说:“跟我来。 同秋这回真红了脸,咬住嘴唇,低头跟着同chūn乖乖地来到门外廊下。两人面对面站着,同chūn眼里冒火,同秋却望定地面,紧紧抿住搽得通红的嘴唇。
他俩同是柳师父的养子和徒弟,同chūn大不到一岁,两人一同学艺,一同佃进班子,感情一直不错。同chūn拿出师兄的身份,劈头就问:“爹给咱们定的规矩,你忘了? 同秋不作声。
“老实讲清楚,不然,别怪我无情! 同chūn瞪起了眼睛。
恐惧、羞怯,夹杂着耻rǔ,同秋嘤嘤哭泣,慢慢跪下,低声说:“昨天,到李府唱曲,他把我留下。后来,他就把我……”他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中。同chūn直跳起来,挥手重重掴了同秋一耳光,骂道:“你这个没家教的下流东西! 他恨李振邺荒yín无耻,败坏了他柳门的规矩;他更恨同秋没出息,叫人作弄了,还对他媚笑!
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耻rǔ打掉了。他捂着脸挺身站起,抗声分辩:“怪我吗?怪我吗?咱们不就吃的这碗饭吗?人家设堂子、赚大钱,住的神仙dòng府,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车来轿去,逍遥自在,不就靠的这一手?人人都这样,咱们硬撑着讲gān净,谁信你?”“咱们凭本事吃饭,自重自爱,就得出污泥而不染! 同chūn跺着脚,几乎喊起来。
同秋含泪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冷光。今天这场谈话他早已想过了,也想透了。他要走另一条路。他抹去泪水,平静地说:“不染,不染,说来容易。去年一年,你在梨园红得发紫,可算是凭本事吃饭。一年下来,不就只挣了一副碧玉镯子吗?……人往高处走,我不愿意象你那样窝囊一辈子。要想gān净就别当戏子。命里注定gān这一行,就说不得gān净!谁让咱们不投生到公侯府宅、书香门第呢!……“同chūn愣住了。要想清白也这么难!梦姑的娘不肯应承这婚事,有什么可怪?单是戏子这名称就足够玷污梦姑的了!……”
同chūn用双手蒙住脸,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阵寒战。等他重新抬起头,同秋不知何时已悄悄走开了。他跳起来,发疯似地冲向大门,去寻找送客的吕之悦。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呜咽着说:“吕先生,你救救我吧! 吕之悦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啦?”“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我要脱籍,哪怕回乡种田! 吕之悦点头叹道:“我早对诸人讲过,你外相虽美,但眉目间英气太重,终非此道中人。不过你是名优,脱籍身价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财力?老朽客居京华,筹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脱籍之后,你果真能下田耕作吗?多半还得给人当书僮家仆,仍然为奴,何苦多此一举?”“吕先生,我决意回乡耕读一世,决不再入梨园!”同chūn回答得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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