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_凌力【完结】(66)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我立入门家训,就是这意思。奴婢进门,先给一顿鞭打,必须打出威风,叫他梦里想起来都发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直打到他无声无息,鞭子抽在身上劈啪响,象打着石头木头一样,才算打消了野性,这奴婢也才可用。但只能打这一回,以后不是重罪不能轻易动鞭子,懂不懂?”“不懂! 仗着酒气,常阿岱愤愤地说:“想咱们祖上,凭着骑she武功才得来城池、牧尝牛马、奴婢,这是老天爷给的!得了天下反倒这么多事,这也不准、那也不许,天下不是我们满洲人打的吗?皇上倒听信那帮南蛮子的鬼话!……”

“可不是! 富绶面色也yīn沉了:“放着自家兄弟子侄不亲近,倒把那些蛮子文士一个个提升起来……皇上离祖法祖制越来越远,离汉人汉俗越走越近了!”猛峨紧张地小声说:“听说皇上把鳌拜和苏克萨哈训斥了一顿,怪他们科场案株连太宽哩!”“哼!还有那位皇贵妃! 勒尔锦醉醺醺的,说话少了顾忌:“明明就是半个蛮子,皇上偏宠着她!要是皇四子真的正位太子,这天下……嘿! 杰书也忧心忡忡地说:“看样子皇上又想废皇后,这真叫人,唉……”济度摆摆手:“唉,你们不要乱说乱讲,皇上自有他的难处……”可是这些人喝了许多酒,都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酒后牢骚,原本难免,何况他们还没有沾染多少汉人士大夫那一套虚伪的舌辩术。好在济度比较清醒,及时撤了酒,把大家带回府中,让进客厅奉茶去了。

这些满面通红的王爷们刚坐定,简亲王福晋从后殿嚷着,惊慌失措地直冲进来。诸王爷都是晚辈,连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福晋的表情和行动实在有些失度,她挥着手,拍打着大腿,喊叫起来:“哎呀,可了不得啦!皇四子他、他夭折了!“众人吃了一惊,济度忙说:“你说的什么话?别犯胡涂!”“哎呀呀,刚才宫里的李总管来说的!皇三子死里逃生,痘出透了。皇四子没福,今儿早上就……”“别喊叫啦! 济度生气地吼一声,福晋不吭气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消息震惊了。勒尔锦有心露出喜色,一看连常阿岱都紧绷着脸,他也连忙收敛了。

好半天好半天,济度才双手合掌,虔诚地仰头望天,小声地说:“惩罚啊!真是上天的惩罚啊!……上天示警了,就看皇上改不改啦!……”四阵阵chūn风掠过太液池水,皱起层层鱼鳞似的波纹,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白塔和玉带似的金鳌玉蝀桥都轻轻地颤抖了。

遥望东南,西苑的黛色接连着雄伟的紫禁城,气势逶迤连贯,与秀美的景山jiāo相辉映;近看琼华岛,亭阁楼榭依着山势分布,高低错落有致,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山麓沿岸一排双层六十间临水游廊,象一条美丽的花边彩带,装点得琼岛有如仙境;眼前是映着蓝天的透碧澄清的水,点缀着新绿的长长柳丝,不住地点着波面,点出一个个一闪即逝的小圆圈。

从五龙亭放眼远望,真叫人心旷神怡!庄太后的御座设在正中的龙泽亭中,她却没有坐,正倚着亭边白石栏杆,观赏水中来回游动的红金鱼。

正月里,皇四子因痘疹早殇,在宫中引起极大的震动。两个多月过去了,极其悲痛的和极为高兴的人,都渐渐平静了,余痛尽管深沉,余喜尽管悠长,却已经不再影响宫廷的正常生活了。庄太后为了排遣心中的气闷和忧伤,消消宫里的晦气,特地领了后妃们来北海散心。后妃们都很高兴。一到五龙亭,太后就要她们各自去散步游玩,无需在她身边侍候。于是湖光山色之间,绿树芳草、桃红李白的地方,处处都有身着红、绿、粉、紫、蓝各色锦缎绣袍的人儿在闪动,恰如chūn花绚烂,为山水生色。

太后沿着汉白玉雕栏,顺着曲折的平桥往东,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条头戴红冠的大金鱼,回眸岸边,见两位宫妃正在一丛丁香花侧说话。一个穿着绿色绣花锦袍,梳着两把头,鬓边插着靠绿色的绢花,一双花盆底的绣鞋也是淡绿色的,绿莹莹的色调,和这chūn三月的天气很相称。旁边的那个一身汉家打扮,水红的jiāo领宽袖衫,淡粉的百褶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垂牡丹的发髻,发间金钗在阳光下she出huáng澄澄的光芒。不用说,这是永寿宫恪妃石氏了,宫里头只有她是汉家装束。那一个是谁呢?一绿一粉,互相映衬,不象荷塘里出水的莲叶和粉荷花吗?庄太后命人召她们过来。

太后没想到,那个绿盈盈的美人儿,竟是她的亲侄女静妃。记得她自被废以后,日常里服饰落拓,毫无生气,配上那整日的愁眉苦脸,连宫女们见了她都要躲着走。今儿是怎么啦?

太后笑道:“我真是见老了,老眼昏花的,这会儿才认出来是你!病全好啦?““谢母后动问,儿病已痊愈。 静妃连忙躬身回答,那双jīng致的绣鞋完全bào露在太后面前,她觉得非常眼熟,便问道:“你这鞋面花样这么jīng巧,象是皇贵妃的绣工。 静妃答道:“母后真有眼力,正是皇贵妃赐给儿的。 太后心里一动,再抬头看看恪妃,觉得她头上的金凤钗也似乎见过。恪妃发现太后的目光,连忙敛身说:“太后,臣妾所戴金凤钗,也是皇贵妃所赐,本是一双,分给静妃姐姐和我了。”太后笑了,说:“难得你们这样jiāo好。 静妃咬咬嘴唇,说:“母后大约不知道,儿上月偶感风寒,并不想惊扰别人。皇贵妃知道了,竟亲自来永寿宫侧居看视,膳食药饵,件件经心,每夜陪伴到更深,次日天刚明又来慰问,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我病愈起身,她才重回承乾宫,我……母后,儿是被废之人,又居侧宫,宫中上下,打心底里说,谁肯正眼儿瞧我呢?石妃姐姐是永寿宫主,可她身为汉家,别宫姐姐也不爱理会她。总是只有我们姐儿俩同病相怜罢了,谁承想皇贵妃对我们这么真心呢?何况正值四阿哥去了,她心里不知怎么苦哩,倒来侍候我!……我这心里……唉! 静妃说着,泪眼荧荧,低下了头。

“她心地仁厚,实在难得……”一向羞怯胆小的恪妃,只说了一句,就低头悄悄地后退了两步。

静妃又说:“儿原本心灰意懒,只觉一生无望。皇贵妃一再为我宽心。她总是说太后英敏通达,皇上一代明主,皇后仁爱有德,正要我辈内外辅助,成就大业,万不可颓然自弃。 太后笑道:“怪不得你jīng神了许多。皇贵妃说的是正理儿。

难得这孩子这么懂事。”

“母后,她来了。 静妃看看亭西,笑着说。果然,董鄂妃沿着太液池西岸,拂着水边青青的柳条,向五龙亭走来。淡淡的雪青色锦袍,乌黑的头发,雪白的面庞,和红墙绿柳一同倒映在水面,袅袅婷婷,煞是好看。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蓝布袍子大黑长辫,很秀丽,却又显出一团稚气。

太后眯着眼瞧瞧,说:“那跟着的是蓉妞儿吗?怎么越长越小了呢? 静妃和恪妃都笑了。静妃说:“那不是蓉妞儿。皇贵妃说蓉妞儿已经二十三岁,该出宫配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这个小丫头是内官监今年刚送来的。 太后看见乌云珠,心里就很受用,她说:“你们别处玩会子去,别忘了日中回鲜碧楼用膳。“静妃和恪妃猜到太后想和董鄂妃说说娘儿们的体己话,便会心地微笑着对太后肃一肃,离开了。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们各处玩玩儿的吗? 太后见董鄂妃不待人请,径直来到亭中,心里高兴,却故意板着脸问。

董鄂妃全不把太后的脸色当回事,笑吟吟地带点儿顽皮劲儿走近来说:“我们都走了,娘跟前没人在。我想想心里不忍得,回来侍候着,看看娘有没有使我的地方。 太后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连静妃这个坏脾气也服你。”“刚才静妃姐姐和恪妃姐姐来过了?”“论年岁,她们倒算得姐姐了。 太后笑得很舒心,“你到永寿宫侍候静妃,没听你说起过呀!”“份内的事,还用打扰娘的清静吗?“董鄂妃微微歪头,有点撒娇的味道。她很快收敛了娇态,微微蹙眉道:“静妃姐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姐……”庄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董鄂妃亲热地凑到太后耳边,悄悄地说:“娘,我向皇上劝奏过几次,他,有点松口了!”“啊? 太后微微一愣:“你劝他什么?”皇贵妃声音更低了:“要不升贵妃,最少也该封她一宫主位。娘说好吗?”“你! 太后看着乌云珠动人的、流光四she的眼睛,心里又惊异又感慨:这个有心胸的孩子,活脱脱就是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拉过乌云珠柔软细嫩的小手,叹道, 真难为你了,好孩子!想得这么周全。有你在我那儿子身边,我死也瞑目了……”“娘,快别说这样的话!要死,我替娘死去!我准死在娘前头! 董鄂妃笑嘻嘻地说。

“别胡说!这叫什么话!……说真的,四阿哥去了,我这心里头……就象割去了一块!我看我那儿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劝慰我,就是劝慰皇帝,照看膳食寝处,忙得不可开jiāo。我怕你因为没了四阿哥会过于悲痛,要大病一场,谁知你象没事儿一样,你就真的不想四阿哥?……”一道qiáng烈的光焰从乌云珠眼中闪过,以致使她美丽的面容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勉qiáng笑道:“娘,人非草木,儿也不是铁石心肠。娘和皇上,都是一身系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贵的人,儿纵然不肖,不能帮着分忧,也绝不能使太后和皇上为儿分心。四阿哥产下后,我常常怕他夭折,使太后、皇上忧伤。他长得越招人爱,太后和皇上越喜欢他,儿心里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后自重,没有因悲痛而伤圣体;也幸而皇上自重,没有因哀伤而妨政事,儿实觉自慰,岂敢为此一块肉而劳太后和皇上长久挂怀呢?唯愿母后不再伤悼,保重圣体要紧。 太后听了这番话,非常感慨,不由得摇头道:“四阿哥原要立太子的啊!皇儿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满三周岁时行立储之礼。谁想……唉!”“娘还是不要再想他了!儿早就想明白了。难道非得自己生的儿子为天子才欢喜吗?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爱新觉罗的后代,立贤立长,不都一样吗?”“啊!难得你深明大义,不顾私戚,以礼自持!皇儿对我说,我还不尽相信哩!……你可真象我的女儿! 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乌云珠说笑了:“娘,你忘了?你早就收下我做女儿了嘛!

“这是前世的缘分,让你投生到了我的身边。 太后表面是在开玩笑,其实在借机发挥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说:“你到鲜碧楼去张罗张罗午膳吧。苏麻喇姑领阿哥们玩去了,没人去照料,还真不放心。 董鄂妃稍觉意外,不知太后为什么要打发她走开。等她走上镜影斋的汉白玉台阶,在透空花墙外的引溪亭站了一会儿歇起时,她明白了。她看到皇后、淑惠妃、康妃和谨贵人相随着走向五龙亭。想必太后早看见她们了,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场,便让她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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