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爷出于一番好意,几次劝说张牧之不妨去huáng公馆走个过场,以便在县里站住脚。可是张牧之和他带来的几个兄弟伙坚决反对。张牧之说:“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浑蛋,我一见他就想给他脑壳上凿个dòngdòng,安上一颗 卫生汤圆 ,把他卸成八大块,还不解气哩,要我去给他说好话、赔小心,办不到!”他又对陈师爷说:“你倒要给我出个主意,怎么暗地里整治他,把他弄痛,最后还要把他杀尽做绝,解我心头之恨,这才对头。”
张牧之上任后不几天,就碰到审理一个案子。一个本地姓赵的地主告他的佃户刁顽,抗不jiāo够租子。原告被告都传到大堂上来了。照往常规矩,地主进来可以在一旁站着,被告的佃户则应该一进来就下跪的。今天这个佃户上堂还没下跪,地主就作揖说:“禀老爷,叫他跪下,好审这些刁民。”两旁掌刑棍的旧差狗子就照例叫一声:“跪下!”
那个佃户就真的“扑通”一声跪下了:“老爷,冤枉。”
“慢点!”张牧之看了,很不是味道。生气地问那个地主:“为啥子只叫他跪,你不跪?”
赵家地主非常奇怪地望着这位新老爷,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来。那掌棍的几个大汉也奇怪地望着新老爷。
“给我站起来。”张牧之说,“现在提倡三民主义,讲平等,不兴下跪。”陈师爷在一旁都为新老爷能够随机应变,暗地笑了。
徐大个去把那个下跪的农民提一下:“站起来。”这个佃户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站起来。
“你也站过去,站在下边,好问话。”张牧之对那个站在旁边的赵家地主说。徐大个一伸手把他提到中间,和佃户站成一排。这位地主有些不以为然,把一只脚斜站着,一抖一抖的,满不在乎。徐大个生气地在他腿肚子上踢一脚:“站规矩点!”
这样才开始了问案子。
张牧之听了原告、被告两方的申诉。很明显看出是这个赵家地主不讲理,把当时政府规定的但是从来没有执行过的“二五减租”,反倒改成“二五加租”,要农民多jiāo租。张牧之一听,火星直冒,本来想当场发作,要宣判姓赵的地主给佃户按规定倒退二成五租谷的,可是陈师爷却给他递了眼色,低声说了几句。张牧之才忍着气宣布:“退堂!听候宣判。”
姓赵的地主不放心说:“禀老爷,这刁民不押起来,不取保,他跑了,我将来向哪个讨租去?”
张牧之本待发作:“你咋个就晓得一定是他打输官司?”陈师爷却跑在前面代他答了:“退下!本官自有道理。”
下堂以后,姓赵的地主就找到了那个掌刑的政警:“张哥,咋的? 包袱 塞了不算数?”
那个政警把嘴一撇:“哼,你那几个钱,还不够人家塞牙齿缝缝的。”其实这份“包袱”完全被他独吞了,新太爷一文也没见着。
新老爷审案子的事,一下子就传开了:新章法,讲平等,原告被告都不下跪了。那些照例是被告、照例该他们下跪的穷百姓听了,觉得张老爷提倡的这个平等好。那些照例是原告、照例不下跪的地主绅士们听了却觉得稀奇。有人说:“怪不得,是根党棍子啊,你看他穿的那一身标准制服!”有的却觉得这一下乱了规矩,怎么要得!于是摇头摆脑地叹气,“国将不国”了。这件事也照例传进huáng公馆huáng大老爷的耳朵里去,他却一言不发,只是在沉思。
等到过了三天,县衙门口的布告牌上贴出宣判告示来,是姓赵的地主败诉了。上面说按照政府第几条第几款法令,应退佃户二成五租谷。这一下在县城里像揭了盖子的一锅开水,沸腾开了:“哼,这位太爷硬把法令当真哩!”“嘿,这还成哪一家的王法?”有的人也责备姓赵的地主:“他也太心黑了,二五减租,你马马虎虎不减也就是了,偏还要二五倒加租,还要去告状,输了活该!”
这件稀奇事情当然也传到huáng公馆里去了。huáng大老爷听了,还是一言不发,闷起!
穷苦老百姓一听,却高兴地一传十,十传百,一下传开了:“新来的张老爷硬是要实行二五减租哩。”许多人在盘算:“去年的已经给地主老财刮去了的,就算了。今年眼见要收谷子,这回有人撑腰,要闹他个二五减租了。”
张牧之上任不到两月,来说事情的,许“包袱”的,总是不断。这在别的县太爷看来,就是财源茂盛的意思,巴不得。张牧之却觉得心烦,多靠陈师爷出面去处理。反正张牧之给他定得有一个原则:凡是地主老财们送来的,收,多收。狠狠地刮,刮得他们哑子吃huáng连,有苦说不出。说的事情就给他来个软拖,东拉西扯,横竖不落地,理由就是塞的包袱不够,难办事。至于那些穷苦人、正派人,就一律不要。专门替人家办理付款事情的县银行钱经理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这位太爷,口讲新章程,其实是个 鲢巴郎 嘴巴叉得很。”
这时上边又下来公事,收一笔爱国捐,五万元,限期jiāo上去。一个县太爷在任上,只要碰到这么一笔上面下来的什么税,什么捐,就可以把腰包填满了,可以走路了。这种捐口说五万元,县太爷可以不必自己兴师动众地去收,只要按七万元出包给人家去收就行了,收得快,又得利。这不知道是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朝代,哪些会做官的老爷想出这种妙法。实在方便。至于那些来包税捐的地主老财们,用七万元包了回去,他们爱向谁收,收多少,就不用问了。十万元也由他们去收了。这真是发财的好门路。
这一笔五万元爱国捐的公事一下来,那些有钱有势的老财们纷纷出动,上下活动,打通关节,要求包收爱国捐。可是谁也莫想一口独吞,连huáng天榜大老爷也不敢使出他的“天棒”,独包了,这是要利益均沾的事,不然你休想以后办事搁得平。你要求包这一个乡,他要求包那一个区,而且是先付包银,倒是可以的。这条件真够优厚的了,可是张牧之偏偏不gān,他要研究一个新章程、新办法。
他找陈师爷问了一下。陈师爷解释说,如今的国民政府就是捐多税多,所以大家叫“刮民政府万税”。一道捐税下来,就像在穷苦老百姓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绳子。城里乡下,都要搞得jī飞狗跳,bī得多少人家倾家dàng产,多少人家鬻妻卖子,多少人寻死上吊呀。可是那些包税的老财们却借机会发大财,呵呵笑,所以乡下人形容说:“地主老财笑哈哈,穷苦百姓泪如麻。”
张牧之和他的几个兄弟伙一听是这么个整法,就冒火了。张牧之叫道:“算了,老子不给他收了。”
陈师爷说:“那咋行?你这个县太爷不想当了?”
王万生说:“为了当这个臭官,要我们去坑害穷人?”
陈师爷笑了一笑说:“刀把子在你手里,你要向哪个开刀,还不是看你的。”
张牧之问:“你说咋个整法才好?”
陈师爷说:“我们不想在这里头取利,不包给老财们,让他们拿去坑人。但是我们自己如果要去四乡找有钱人收这笔捐,你就搞一百个人去收它半年,未必收得齐。”
王万生问:“那怎么办?”
陈师爷的点子就是多,他那眼睛眨巴眨巴几下子,脑子一转就出来了:“这么办,随田粮附加。有田有粮的都是富实人家。”
“好,好!”张牧之他们几个都笑起来,“五万元都弄到他们头上去,专门整治他们。”
“不过,”陈师爷说,“这一下要碰到一些本县的硬牌子,本来是他们赚钱的买卖,倒弄得来要他们蚀财,他们要叫喊,要抗捐不jiāo。”
“我们顶住跟他们gān,最多砸了县太爷这把jiāo椅。”张牧之说。
深谋远虑的陈师爷说:“你一拿王法整他们,他们会暗地去上边告状。所以要去上边找个说得起话的靠山才好。”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由张牧之和陈师爷赶到省里去一下,公开说的是去要求减少爱国捐数目,其实是去用钱打通门路,拜省上一个最有势力的刘总舵把子的山门。多亏陈师爷的门道多,几下就打通了。这位总舵爷,也乐得收这种县太爷当门生,随时三千五千地得点孝顺钱,也要得。他们还把这笔捐要采取随田粮附加征收的好办法,向省田粮总局打了一个招呼,对方哼呀哈的,没有说什么。
他们回来以后,张牧之本来想召集本县有田有粮的大粮户开会,特别是把huáng大老爷请来,宣布上级的指示。陈师爷却劝张牧之先通过“民意”了再办。
“什么民意?”张牧之问。
“就是县参议会,这是民意机关。他们要不通过,你搞起来费力些。”陈师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