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机关”,这个词我们大概都熟悉,听说不知道是哪一年,当权的国民党忽然想起了他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的《建国大纲》,要提前结束训政时期,不想再把老百姓老这么训来训去了,宣布要“还政于民”了。于是,从上到下都要建立“民意机关”,这个民意机关就是各级的参议会。这个参议会的参议员要层层选举,说是要把那些代表人民意志的人选举出来。哪个地主豪绅不想去代表一下民意呢?这可是名利双收的事。于是民主政治的好戏上演了。选举的时候,可热闹了。有公然贿赂的,有公开造假票的,有用油大来换票的,有用枪pào来抢票的,争得一塌糊涂,抢得一塌糊涂,还打得一塌糊涂,到底成立了县的民意机关 参议会,而且一致选举huáng大老爷当了县参议会的议长。参议员们是些什么人可想而知了。这的确是一个代表地主老财们的有权威的机关,什么事你要通过它一下,就容易行得通。所以陈师爷劝张牧之要通过一下“民意”。
张牧之问:“他们要不通过,怎么办?”
陈师爷笑一笑说:“这也不要紧,国民政府有规定,参议会只是咨询机关,没有权力捆住政府的手脚的。参议会不通过,政府一样gān。国民党那个中央政府,历来就是这么gān的。”
哦,原来还有这一条,国民党“民意”的把戏原来不过如此。谢天谢地,有这一条就好办。在这一点上,张牧之硬是拥护国民政府对于民意机关的权力限制。
于是,张牧之请huáng大老爷召开县参议会。他亲自到会宣布上级的征收爱国捐五万元的通知。并且发表堂皇的演说,说这是为了江西打共产党,战事所需,一分钱也不准少,随田粮附加,限期jiāo清,否则以贻误军机论罪。
“好硬气!”大家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看来这回事情要烫手。他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奈何。”
“这个后生恐怕有后台吧,不然怎么这么硬。”有的人又担心说。
“说得好听罢了。只要他把钱一装腰包,就会 水 了。”有的人根本不相信有见钱不抓的县太爷。
“那金子就是火,只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会软化。”另外一个人支持这种看法。
不管在参议会上怎么偷偷摸摸地议论来议论去,怎么公开地讨论来讨论去,国民政府反正要收这五万块钱。结果好说歹说,还是叫做无异议通过,就是用不着举手表决。
一般老百姓听说这一回的爱国捐是随田粮附加,不包出来了,都举手叫:“阿弥陀佛!”民国以来,算第一回看到过一个清官。不过大家还要看一看。光说大话、不gān好事的县太爷,他们过去也见得多。
但是,张牧之硬是怎么说,怎么gān。这一下不是把乡下的穷苦老百姓整得jī飞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粮的财主们整得心痛了。有抗捐不jiāo的,他就去捉来关起,限期jiāo清。张牧之带来的一个跟班,名叫张德行,因为他的鬼点子多,外号叫他“张得行”。张牧之叫他负责监押这些老财,他算是出了大力。他把那些财主押起来,好话他不听,送钱他不要,隔一阵在他们身上出气,狠狠地敲他们一阵。“哼!你们也有今天!整!好好给我启发启发!”“哎呀,哎呀,我服了。”那些财主招架不住了,只好认输,乖乖地jiāo钱了。张德行这一回真是“得行”了。他说:“老子这一辈子没有这么痛快过。”
但是果然还是碰到硬牌子。本县第一块硬招牌huáng大老爷的一个管家硬是顶住不jiāo。是不是huáng大老爷故意这么布置,来试一试张牧之的“硬度”的,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着看硬斗硬的好戏。张牧之一听说是huáng大老爷家的,毫不客气:“哼,老子正在找你的缝缝钉钉子呢,好,给我抓起来。”
这个管家不仅被抓了起来,而且张德行给他“特别优待”,要叫他“站笼子”。这可是往死里整的刑法。
陈师爷知道了,说服了张牧之:对huáng大老爷要硬碰,也要软烫。于是把这个管家放出来,由陈师爷亲自押着送往huáng公馆,jiāo给huáng大老爷,说:“虽是违抗国家法令的大罪,还是初犯,请huáng大老爷看着办吧!”
huáng大老爷没有想到对他来这一手。明摆着的,这是他主持县参议会通过了的,有苦说不出,只好说是管家不懂事,敢犯国家大法,答应叫他马上jiāo钱。huáng大老爷一jiāo钱,陈师爷就到处宣传,老财们看huáng大老爷都抗不住,又听到衙门里有一个叫张德行的对老财们实在“得行”,不敢拖抗,纷纷jiāo钱。这一下老财们的抵抗阵线被打破了,任务完成得不错。
但是huáng大老爷并不心服,他暗地思忖,怎么会派来这么一个死不要钱的县太爷呢?他通知他的在省政府当官的儿子去探访一下。哦,原来是刘总舵把子的门生弟子。huáng大老爷明白,刘总舵把子不特招呼得了快半个省的袍哥和土匪,而且他的哥哥又是本省有名的军阀,蒋介石把他都莫奈何的。算了,这一回算倒霉,输了这口气吧!
但是张牧之并没有一个完。跟着来的又是“二五减租”。
“二五减租”这事早就有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里就主张过,但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们历来没有实行过,偏又喜欢年年在口头上这么叫喊:二五减租。大家听得耳朵都起茧茧了,从来没有谁把它当一回事。老百姓呢,能够不二五加租,就算谢天谢地,谁还指望会二五减租?
可是张牧之硬要把它当一回事来gān。偏偏这时候,听说国民党的那个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打仗打得不那么顺心,前方吃紧,很害怕他后方的农民起来抽他的底火。于是,正二八经地发了一道告示,说要认真实行二五减租了。
“这一回他们又要 认真 了!”县里的财主们在huáng大老爷面前说起这事,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认为这一纸告示不过是一张废纸,因为有油墨,连拿来擦屁股的资格都没有。
“不要笑得太早了。”huáng大老爷放下他的白铜水烟袋,恨恨地说:“我们这个穿中山装的县太爷要不滚蛋,恐怕我们今年还要蚀财。”
不错,huáng大老爷比其他财主们是要高明一些。张牧之接到这个告示,不特在全县到处张贴,并且动员学生到处去宣传:“今年要二五减租了,这是政府的法令,谁敢违抗,严惩不贷!”农民们呢?从新来的这位县太爷上任以来办的几件事,在他们的脑子里已经有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印象。现在这个青天大老爷号召他们起来向财主们要求二五减租,也许是有一点希望的吧,一股风就这么chuī起来了。有些农民就是不信邪,就是扣下二成五的租不jiāo,看你能把我扭到县衙门里去!有的土老财还是照往年的皇历,硬是把佃户扭到县衙门去。嘿,这世道莫非真是变了?扣下来挨训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抗租不jiāo的佃户。这个消息又传开了。这股减租的风闹得更大了。
这一次损失最大的当然还是huáng大老爷,最不服气的也是huáng大老爷。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这是一个啥子人?刁钻得很,专门找空空和有钱人做对,向着穷鬼们。 啊,莫非他 ”huáng大老爷专门请县党部的书记长胡天德来,他们研究了好一阵,不得要领。到底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只是一个奉公唯谨、不懂世故的角色呢,还是别有背景?胡天德一点也回答不上来。他名义上是县党部的书记长,是专门负有防止共产党活动的责任的,并且领得有津贴,县党部里还设得有“调查室”这样的机构。可是胡天德一天除开和县里的绅粮们吃喝打牌,到huáng大老爷公馆去请安之外,就是睡在自己chuáng上抽鸦片烟。对哪一种烟土最带劲,他倒是有过调查,别的他就从来没有想去调查了。
huáng大老爷对于胡天德回答不出他提出的问题,也不责怪他,只要他肯从鸦片烟chuáng上爬起来认真去做点调查工作就行了,便告诉他:“小老弟呀,共产党无孔不入,睡不得大觉呀!你要找两个靠得住的人,去摸清张牧之他们的根底,要从他带来的几个人的身上下工夫,特别是那个秘书师爷,把他能拉过来,我们的事就好办了。”
胡天德领命去了,而且也认真派他的调查室的人去做调查工作。但是搞了一阵,毫无成效。因为张牧之带来的几个人,都是铁了心似的,随便你用什么办法,想和他们联络感情,jiāojiāo朋友,总是靠不拢。他们几个都是烟酒不沾,请吃饭不到,更不敢去送钱送礼,怕反而弄得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从这一点上看,胡天德越是感觉有点像共产党,他越是紧张,于是决定亲自出马,找机会去联络陈师爷。虽说陈师爷这个人比较随和,jiāo际应酬也还通人情,可是要从陈师爷口里探听张牧之的底细,比叫泥菩萨开口还难。是哟,陈师爷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对于胡天德这样的人是gān什么的,难道还不明白吗?胡天德不仅没有摸到一点情况,反倒被陈师爷从他的话里套出来,是谁叫他来打听的。陈师爷马上告诉了张牧之,huáng大老爷正在叫胡天德想办法来摸他们的底。这些人绝不会安什么好心肠的,要大家多留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