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慨棠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唤道:
舅舅。
窦争没听见。
顾慨棠又喊:窦争。
这次那人才回头,他看见顾慨棠,惊喜地说:
海棠?
说完立刻扔下手里布,小跑着往这边过来。
顾慨棠站在那边,发现这里虽然是修车店,可前来擦车人不少。真正修车没有几位,员工大多都在帮忙擦车。
顾慨棠也没在意,看着窦争跑过来,然后说:
我来给你送手机。
窦争在裤子上用力蹭了蹭手,有点懊恼道:要是我早点办个号就好了,你给我打个电话,我自己去你学校拿。
顾慨棠心想,你要是已经有手机了,为什么要再去我学校拿手机呢?
窦争却没发现自己逻辑漏洞,他用擦得干燥手去拽顾慨棠手腕,高兴地说:
坐一会吧。
顾慨棠甩开窦争手,回答道:
不用了。
窦争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自己被甩开手。
顾慨棠解释道:我还要回去上课。
窦争沉默着点点头。
顾慨棠又说:因为这里离我学校很近。走路只要几分钟。你有时间过来找我吧。
窦争又点点头,说:你快去,上课别迟到。
走在返校路上,顾慨棠在想,自己刚刚是不是不应该甩开窦争手。
窦争会不会觉得自己嫌他擦车手脏?
应该不会。顾慨棠没有那意思,他觉得对待窦争不用像是对待小姑娘一样小心翼翼。
只是窦争刚刚看他手表情,让顾慨棠有一种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感觉。
摸清了窦争回家时间后,顾慨棠晚上六点左右回家,窦争在厨房做饭,小野就在桌子上画画。
顾慨棠想,也就是小野这样乖孩子了。换成像顾慨棠其他亲戚家皮孩子,非得把窦争折腾疯了。
顾慨棠坐在小野身边,他发现小野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画板也微微朝这边倾斜了过来。
顾慨棠只好顺着小野夸赞道:
很好看。
小野扭过头看着顾慨棠,眼睛亮晶晶。
顾慨棠心中一动,想了想,从背包里掏出一颗糖,问:
你爸爸让你吃糖吗?
小野问:什么样糖?
?
小野说:人家给喜糖可以吃,地上捡不行。
顾慨棠道,那你应该可以吃。
小孩子都喜欢吃糖吧,顾慨棠看到小野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窦争在厨房里做饭做热火朝天,火开很大,关上门,都听不见客厅里动静。
小野眼巴巴看着顾慨棠手里糖,问:
这是叔父买给我吗?
顾慨棠想了想:可以这么说。
也不是特意要送给小野。说起来,这还是楚薇送给他小零食。
小野抬起手抓住巧克力外皮,小声道:谢谢。
顾慨棠顺势放手,看着小野用短短手剥开糖纸,放到嘴里后,还舔了舔糖纸内侧。
好吃,小野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小跑着到厨房,一边跑一边说,我要告诉爸爸
小野跑进来,窦争才发现顾慨棠已经回家了。他关上火,擦擦头上汗。本想把衣服撩起来,但想到什么,便放弃了。窦争用手当扇子,说:
北京这怎么这么热
顾慨棠点点头。夏天很热,但过了十月份,天气马上就会冷下来。
很热,也很冷,不下雨时,又很干燥。
这里就是这样气候。
小野拽拽父亲裤脚,然后伸手示意窦争低头。
窦争蹲下,把耳朵凑到小野那边。
小野轻声说了句什么,窦争面部表情很夸张说:
真吗?有那么好吃?
小野不好意思地看着顾慨棠。
窦争连连点头,带着笑意看向顾慨棠。
小野又说了什么,窦争把小野搂在怀里,向前走几步,道:
跟叔父说谢谢。
小野在窦争怀里晃着小腿,说:
谢谢。
窦争问:要不要叔父抱?
小野急道:把我放下来吧。
窦争有些奇怪,在他眼里小野是非常黏人孩子,虽然比较独立,但能找到让大人抱机会是绝对不会自己走。
于是窦争伸手往顾慨棠那边,示意顾慨棠接住。
可是小野哇哇大叫,反应激烈挣脱父亲怀抱。一到地上他就安静下来,然后握住顾慨棠衣角。
窦争又扇了扇,说:走,吃饭去。
窦争是四年前从北京离开,自己一个人回老家。大概就是在四年前,手机一下子就普及开来。窦争已经不太会用手机了,是顾慨棠帮他装上手机卡,重新激活。他对窦争说:
我现在用手机号已经存在里面了。你有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
窦争点点头。
顾慨棠没有说是,自己已经往卡里充了两百块钱。顾慨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但因为还在上学,所以每年都能从长辈那里拿到数额不小压岁钱。
可再怎么说他都是学生,不能给窦争太多钱。如果实在是困难,等父母回来,再做商量吧。
说是不用机子,可实际上买了没有两年,从外表上看就像是新一样。顾慨棠使东西也很用心,系统也完好。
顾慨棠担心窦争不会用,所以简单提醒几句,在窦争面前演示怎样使用这部手机。
然而窦争注意力根本不在手机上。他微微倾着身,离顾慨棠非常近,似乎在靠近一点,就能用脸颊贴住他手臂。
可窦争又有些犹豫。他还没洗澡。跟顾慨棠接触这些天,窦争知道顾慨棠是个非常爱干净人。
窦争低着头,看向自己手。
还是算了吧。
顾慨棠说了几句,低头看窦争,问:
你有什么想问吗?
窦争身体一顿,对顾慨棠说:
没有。
顾慨棠点点头,想了想,说:我这些天有点忙,可能要住在学校。
窦争坐直身体,道:
你忙起来吃饭太晚。要不,我给你送饭去?
顾慨棠轻轻摇摇头。这怎么好意思。
窦争问: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顾慨棠并不是什么重要到不能替代人,可也是个彻头彻尾大忙人。
窦争垂下眼帘,不甘心地继续说:我去给你送饭吧,反正修车厂离你们学校那么近。
顾慨棠说:不用了。谢谢。
他拒绝太客气,窦争反而不能说什么,他吞了吞口水,保证道:我以后一定少放盐。
不是,顾慨棠皱了下眉,想了想,说,我会好好吃饭。跟我同学一起。
第七章
窦争觉得不爽。
非常不爽。
这种情绪在他少年时经常会有,大概是受到青春期影响,虽然知道自己是被好心人收养,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可实际上他不仅没有寄人篱下意识,反而嚣张跋扈,会拿着棍子,气势汹汹和其他人打群架。
后来窦争想,自己那时应该是想吸引温柔对待他父母注意力吧。吸引大人注意力方式有许多种,窦争头脑不算聪明,在学习上做不到出类拔萃。每当他惹了事,养父母就会用那种很担忧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不让窦争觉得温暖,可那时候,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于是窦争越发嚣张,窦家保姆都看不下去,有一次偷偷和邻家阿姨说:
毕竟不是亲生。窦先生一家书香门第,文质彬彬,怎么也不会生出这样叛逆儿子。还是种不好啊
窦争躺在床上,摸着不久前还被顾慨棠握在手里手机。他到了这个年纪,回想年轻时自己,终于明白当初折磨他无法入眠感觉叫什么了。
他觉得非常,非常寂寞。
顾慨棠平时也忙,但不至于连回明珠小区时间都没有。妹妹说得对,窦争再怎么样,跟他们也不是那么亲,并且曾经还有过进少管所经历。顾慨棠应该住在明珠小区,多多留意,省给邻居造成不必要麻烦。
可顾慨棠导师最近要给公检法有关人员讲授,要求顾慨棠全程陪同。帮忙做是点名、倒水这样小事,但既然点了名,顾慨棠就不能不去。
将相关情况告诉还在香港旅游顾慨梅,妹妹有些不高兴说:
他要是偷你东西怎么办?
顾慨梅排外心理很重。
顾慨棠道:不会。
哥,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好。
他还要在这里住一个月,顾慨棠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顾慨梅被他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顾慨棠问:你和妈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你能来接我们吗?
可以,登机前发短信给我。
嗯,顾慨梅突然说,妈妈要跟你说话。
顾慨棠母亲,也就是窦争名义上姐姐,非常担心窦争现状。
窦争当初被收养时,顾妈妈年纪已经不小了,加上窦争和顾慨棠年纪差不多,顾妈妈觉得他不像是自己弟弟,更像是儿子。
妈妈知道你辛苦,温柔女声极其耐心说,这么辛苦还要照顾你舅舅,真是难为你了
顾慨棠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没怎么照顾他。
你不要听你妹妹瞎说,顾妈妈说,都是一家人,不要太防备人家。他也挺可怜,年纪那么小,就被送进少管所,哎,当年窦争要是肯认错,估计也不会被关起来
顾慨棠听说过窦争进少管所事情,不过了解不清楚。正想借这次机会好好问问时,母亲突然转移了话题:
窦争带了一个孩子过来?男孩女孩?
顾慨棠回答道:男孩。
心里有点不好预感。
果然。
你舅舅没比你大几岁,人家儿子都有了顾妈妈无比心痛说,你什么时候谈个朋友啊?
顾慨棠道:我舍友回来了,妈,我先挂了啊,您好好玩。
等
顾慨棠把电话挂断,他检查了一下自己邮件,发现导师已经把新任务资料传递过来。
他本应该着手开始处理,然而顾慨棠抬起头看看窗外,被盛夏阳光刺得眯起眼睛。
他想起自己那个模糊梦,那个炙热、让人无法呼吸梦。
顾慨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修车店新来那位年轻人今天心情很不好。
虽然他来还没超过一个星期,可竟然敢无视其他前辈同事,连声招呼都不打。
这个修车店除了窦争以外,还有三位工人。老板姓董,平时不在店里,大事电话通知他,其他事情都由三名工人管理。
这三个人中,个子最高那个人,看起来像是三人小团体中领导者,另外两个恭恭敬敬喊川哥,大概是姓名里带个川字吧。另外一个人眼睛非常小,视力也不太好,戴着副很不合适眼镜,有个外号叫小眼镜。最后一个人绰号就比较随意了,因为他腿脚不好,所以总被瘸子瘸子喊。
从这三个人称呼中,就能很清楚看出地位高低。因为窦争来时间不长,所以暂时和这三人相安无事。
那个年头,会修车都是男人。很少有人专门去学,修车厂里几乎都是在监狱里呆过,学这门手艺。
窦争刚来这里,就看出这三人全是在监狱里呆过。
窦争蹲在坏了零件前,仔细看里面被损坏地方。
被称为瘸子,在团体地位明显不高那人,慢慢走到窦争身边,点着根烟,问:
那天来找你人是谁啊?
窦争闻到了香烟味道。自从有了小野,他很久没有吸过烟,没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小野吸二手烟。这么小孩子,抵抗力低,窦争总觉得小孩那么娇嫩肺,不能受到污染。
他扭过头,看着瘸子,声音有点冷地问:
怎么?
看着像是大学生。瘸子嘿嘿笑了两声,白白净净,个子这么高,长却像是小姑娘。
瘸子说完,其他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窦争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因为瘸子是个同性恋。跛行不让人觉得怎么样,但如果那双腿是因为搞同性恋被爱人家里人打断,就能让人肆意嘲笑。
瘸子已经认命了,他这辈子都被盖上了同性恋烙印,被嘲笑时间长了,他甚至还用这个本来应该遮掩、小心保护痛楚的伤疤,拿来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