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邬双樨和旭yá-ng上马,两个人同时看李在德。李在德乐呵呵:“我可不骑马。我刚才问卫所大厨也要去市上换点调料,我坐他的雪橇车。”
大厨有生以来头一次赶着驴车的时候一左一右两匹高头骏马保驾护航……一个游击将军,一个旗总,都不吭声,大厨心惊胆战:“上官们,都去市上啊?”
没人回答他。
李在德坐在大厨后面,有点感叹:“打得不可开j_iao,还能有市。”
大厨幽幽道:“都得活着。”
女真围京,李在德就在京里。女真人抢够了杀够了临走之前举个幡子“谢李大官人赏”从北方一路嘲到南方,李大官人成为鲁王殿下的代称。李在德在辽东近两个月,竟然没见过女真人什么样——不对,应该是“金人”。女真人他还是见过不少的,卢什长,上个卫所的大厨,还有……挺多的。不问真的完全看不出来。“金兵”是什么样啊。李在德模糊地想,其实金兵围京他也没见过真的金兵,和他“父王”抱成一团缩在家里发抖。北京城破怎么办,老王爷想好了,城破他就自尽,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李在德不能死,他年轻,可以跑。当时李在德恨死女真人,可是他现在又不讨厌卢什长他们。
再说……旭yá-ng还是鞑靼人呢。李在德不知所措,他从未经历辽东这样所有人混居j_iao错得热烈的境地。他举起放大镜,瞄旭yá-ng。鞑靼人出生就会骑马,旭yá-ng骑马的姿势尤其潇洒。以前没在r.ì光下仔细看旭yá-ng,李在德惊奇地发现旭yá-ng头发不是黑的,是棕的。旭yá-ng转过头来看李在德。骑马颠簸,李在德却在一瞬间清晰地看到……旭yá-ng眼睛也不是黑的,棕里泛金。
“坐好。”旭yá-ng蹙眉,“再掉下来。”
李在德有一次因为修火器修太晚,第二天去下一个卫所的路上睡着,从雪橇车上栽出去。雪厚,李在德愣是没醒。旭yá-ng发现找回去,李在德撅着屁股趴在雪地里睡得还挺香。
邬双樨骑马在雪橇车另一边,没说话。李在德放大镜转向他,他对他笑一笑。
走了半天才到市上。民间的市没有十分固定的地点,也不能大宗j_iao易,私底下换一点粮食和盐。盐被抓到就惨了,所以更偷偷摸摸。朝鲜商人出售一些胡椒八角之类的,大厨要去找他们。正好有个茶棚,各自换了东西,在茶棚集合。说是茶棚,也就卖热水,没有茶。热水可是矜贵,天寒地冻的,能有杯热乎的暖暖心,就不错了。
李在德不换东西,他来看人的。
看金人。
互市要好几天,有很多金人是从北面拖家带口来的,打算待好几天。男女老少,李在德举着放大镜,一个一个仔细地看。
邬双樨悄悄捏一捏李在德手指:“我去去就来。”
李在德笑,热水喝多了。
邬双樨一走,旭yá-ng出声:“辽沈戍卫军不是撤军的。”
李在德一迷茫:“什么?”
旭yá-ng握紧拳头:“辽沈卫所的戍卫军,不是撤退的。”
李在德猛地想起早上邬双樨那句话,旭yá-ng握拳握得指关节发白:“辽沈戍卫军的火器几乎不能用,派出去送信的迟迟不归,弹尽粮绝等不到援军,全军覆没了。”
这几乎是旭yá-ng跟李在德说过的最长一句话。李在德听得发愣:“你……”
旭yá-ng眼睛发红,只看面前的碗:“我就是那个送信的。”
李在德吓一跳:“你那个时候多大?”
旭yá-ng面前的一碗热水彻底凉了,一丝水汽都没有。
那时候十三岁的旭yá-ng骑术无人可及,他冲出封锁线星夜兼程跑死一匹马,才知道原来不是送信出来就能有援军。沈yá-ng沦陷,戍卫军只剩旭yá-ng一个。
李在德默默举起放大镜,看那些金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皮肤红黑,面目憔悴。
“你们汉人也是逗,饭都吃不上了还要读书。”
从哪儿顺风飘来一句,大概是什么人聊天。旭yá-ng突然站起,十分惶恐地四周环顾,直接冲出茶棚。李在德被他吓一跳:“旭yá-ng!你去哪儿?”
旭yá-ng冲进人群,神情迷惑惊慌,到处找。他听见了,他听见了,就是这个声音!他没认错!
他找了那么多年,在哪儿!
伊勒德汉话够溜的,谢绅背着小馒头默默跟在伊勒德身后,听他调笑汉人吃不上饭还非要读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绅听出一点北京腔来。伊勒德在北京呆过?还是教他汉话的是北京人?
谢绅的确没什么好换的,就一身老破棉袄,都快结成板了——谢绅实在是没办法洗澡。这个酷寒的天气烧洗澡水需要的木柴数量非常恐怖。建州树多,可是森林边缘那些都是有主的,自己进老林子伐木运不出来不说,运出来新伐的木头没办法燃烧,必须劈开晾晒很久,否则只有烟不生火。这个雪泥地,上哪儿晒木柴?谢绅苦中作乐,估计女真人这个发型也是卫生需要了,他以前的头发到腰,这可怎么洗。
谢绅拿伊勒德的话当耳旁风,小馒头汉话听不懂几个词,被伊勒德念睡了。谢绅未曾婚配,并不会照顾孩子。可是推己及人,自己想要什么,小孩子应该差不多。谢绅甚至想办法从饮用热水里匀出一点来给小馒头擦洗。
小馒头小肚子一响,搂紧谢绅。谢绅安慰他:“待会儿就吃东西。”
邬双樨远远看见旭yá-ng中邪了似的冲出茶棚,李在德想追出去,一转脸看见邬双樨。邬双樨低声笑:“怎么了?”
李在德声音有点抖:“我知道手指脚趾冻坏有多疼了。”
邬双樨脸色一变:“你手指脚趾怎么了?靴子脱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