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珩站在院子里,深深长揖。揖医药有功,揖自己的老父,转身就走。许老先生面上不见喜怒,对着小鹿大夫留下的茶碗出神。许夫人这时候才敢出来:“老大这就走了?你也不拦一拦……”
许老先生手指敲在扶手上。许珩默默观察城里乞讨乞求救治的伤兵很长时间。这些是运气好的,能撑到进城。还在城外的,早烂透了。
“你不懂。”
许夫人心疼地嘟囔:“老大x_ing子倔,你就帮帮小鹿大夫呗,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会找找到小鹿大夫了……”
怎么找到的?许珩送去的!
许老先生长长一叹。
许珩一撩前襟,抬头挺胸,走出家门。家门口早等了几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许珩道:“既然诸位都决定了,咱们这就去。”
小鹿大夫返回教官队营地,继续趴在桌上。人手不够,钱也不够。他心里想家,想得心里一抽一抽地酸痛。他听见很吃力的脚步声,泰西靴子,底子很硬。一只手缓缓放在他肩上。小鹿大夫在袖子上狠狠蹭蹭眼睛,抬头一看,弗拉维尔。他一着急,眼泪就下来了:“你怎么起来了?”
弗拉维尔微笑,声音沉而柔和:“营地都在忙伤员,我来看看你。”
小鹿大夫吞咽一声,平稳声音:“哦,哦……给你们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对不起哦……”
弗拉维尔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你不要难过,我们帮你。”
小鹿大夫看到弗拉维尔琉璃的眼睛,心情略略好些,勉强一笑,笑出个鼻涕泡:“谢谢……”
弗拉维尔很认真:“我是说真的。教官队和宗政长官关系不错。前领队和他是好友。等他回山东,我亲自去求一求他,说不定能行。”
“你们真的帮了大忙了。”小鹿大夫很沮丧,弗拉维尔也实在太乐观了。
弗拉维尔还是笑:“我们在海上漂了四个月。你没见过一望无际的海面,那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蛮荒。乐观一点,总能到岸。”
小鹿大夫抿着嘴点头,心里下决心干一件大事。不就是求情么,直接写信给王修要钱!
营地门口一阵喧哗。雷欧一脸汗跑进来:“小鹿大夫,有人想见你。”
小鹿大夫严肃看弗拉维尔:“你回去躺着。”他走向军营大门,门口站了个高大的年轻人。不是许珩么,跟着自己一起料理过登莱医药院,自己刚刚从他家出来。
“小鹿大夫。”许珩表情从来都很严肃,“我们带了些钱,来帮忙。”
“我们?”
许珩一闪身,后面站着一队年轻人。莱州医学会医药世家的年轻人,跟着小鹿大夫穿过白袍子。
“小鹿大夫,我们几个,是来请罪的。伤兵是我们送来的,一是我们仰慕小鹿大夫的为人和医术,二是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不能放任伤员死在街上,又想不到更好的地方。第三,我们想继续跟着小鹿大夫学习清创养护之术。”
许珩和那几个年轻人对小鹿大夫一揖:“多谢小鹿大夫教导!”
鹿鸣j.īng_神振奋:“那便进来帮忙!”
弗拉维尔当然不听话,他坐在窗口,看小鹿大夫指挥着一帮年轻人忙进忙出。雷欧领着罗林进来,今天够他忙的:“登莱之战时我让罗林接替你去送信,回来了。”
弗拉维尔碧波千顷的瞳仁目不转睛:“哦?”
雷欧抹把汗,把弗拉维尔的椅子调个方向。罗林风尘仆仆,刚刚领着一只船从澳门送了一些武器来。斑鸠铳二百门鸟铳一千门藤牌五千张刀一千把,长短枪各一千杆——叛乱早平了。罗林神情诡异:“弗拉维尔,我们在海上遇到十八芝了。”
弗拉维尔倒是吓一跳:“十八芝抢你们了?”
罗林捏着帽子,低声道:“没有,还护送我们穿过舟山群岛。”
海上的确是纯粹的蛮荒。葡萄牙从澳门心急火燎往山东送火器,没走多远撞上十八芝教训一艘不守规矩的西班牙货船。船体被火炮轰得倾斜下沉,海面一片血。罗林一看十八芝的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那艘十八芝的船桅杆上站着个体格修长的年轻人,非常潇洒地向他一挥帽致意。罗林牙齿打颤,祈祷千万别真的碰上曾芝龙,那绝对死无全尸。十八芝的船反而没有为难他们,甚至一路护送,直到舟山。舟山那边的海盗见十八芝的船,根本不敢靠近。
弗拉维尔捏鼻梁:“十八芝没为难你们就好。”
罗林叹口气:“救上来个西班牙船医,竟然真的是个医生不是理发师或者屠户冒充的,可惜死在半路上了,尸体没法留。”
弗拉维尔仰头靠在椅背上。窗外暮色沉沉,小鹿大夫清亮的声音在晚风里十分温柔,弗拉维尔心里却冰凉一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十八芝没跟他们葡萄牙海军动手,那三个字足以令弗拉维尔脊背发寒。
曾芝龙。
第79章
弗拉维尔太yá-ngx_u_e被“曾芝龙”三个字刺得突突跳,闭着眼往后仰着,缓了半天,睁眼再看,罗林还站着。
“怎么了?还有事?”
罗林觉得弗拉维尔现在不适合特别烦心,但是不说又不行:“我……听澳门驻军说,荷兰人好像想登陆大晏,进广州……”
弗拉维尔猛地往前一倾身子,抓着椅子扶手瞪着罗林:“你说什么?”
罗林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荷兰人想进广东,在广东划块地,跟咱们的澳门一样……”
弗拉维尔差点站起来,胸口剧痛一锤把他打回座位:“他们不是有台湾了么!”
罗林只好解释:“消息并不确切,但是他们有在广东政府看到荷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