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快来了。”
“你一定要好起来……”
邬双樨轻笑:“我哪里舍得下你。”
工部巡检李在德奉命率队从辽东返回北京。不走山海关,南下大连卫渡海至山东,取道山东归京。
李在德去跟邬双樨辞别,邬双樨狠狠地捏一下他的手。
“旭yá-ng他们护送我们去大连卫上船。”
邬双樨看李在德身后的旭yá-ng,一如当时他将要上战场。
旭yá-ng依旧,沉默颔首。
“你一直做得很好,李巡检。领着巡检队归京吧。”
李在德深深吸一口气:“邬将军,你做得也很好,为国奉献,平乱受伤。我为你骄傲。”说完坚定一转身,抬脚走出邬双樨营房。
离别的痛苦并没有来得及更深地撕咬他,因为他走出营房,撞上一批伤兵从大连卫撤回。
两个民夫抬着一个担架从李在德眼前走过。担架上的那个是“人”……被火炮轰个正着死了是痛快,被波及却没当场死亡的,只有悲惨。
李在德瞬间觉得一桶雪水劈头盖脸泼下来,什么思绪都冻断了。旭yá-ng冷静地一捂李在德眼睛:“走了。”
从总兵寨去大连卫,李在德简直像逆流走进人间地狱。
残肢,溃烂,活不像人死不像鬼。夜里睡觉的时候哀嚎贴着耳朵,越往大连卫走就越是伤残严重的士兵,有些干脆被扔在大连卫等死,死了没人认尸就海葬。巡检队的其他人被吓傻了,李在德呵斥他们:“都是为国牺牲的义士,有什么可怕的!”
李在德半夜缩在舍馆薄而脏腻的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瑟瑟发抖。
恐惧,可能是最基本的同理心。
同为人,何至于如此。
发了半天抖,半夜外面敲门,吓得李在德一弹:“谁啊?”
旭yá-ng的声音:“是我。我来看看你。”
工部巡检的书生们第一次直面这样r_ou_烂骨碎的血腥场面,等船的时候旭yá-ng和他的手下不得不每天晚上巡逻,害怕这些书呆子崩溃。大连卫的官驿舍馆有一大半被征用做伤兵的临时停留,医官给重伤员刮腐放脓,那声音旭yá-ng他们听久了都受不了。
李在德光着脚跳下床奔出去开门:“你你你来了啊!”
旭yá-ng举着油灯,在黑暗里融出暖暖的一团光明:“你……别害怕。”
“我我我没……”
旭yá-ng进屋,左右看看:“没什么事就好。”
李在德看他转身要出去,控制不住出声:“唉!”
旭yá-ng回身:“怎么了?”
李在德缩在床上干笑:“认识这么久了,咱俩没好好聊聊……我知道你嫌我烦,一直都是我单方面哇啦哇啦讲你吭不声。明天我就登船了,就,聊聊呗?”
旭yá-ng把油灯放回桌上:“不是。”
李在德尽量忽略隔壁的惨叫:“不是什么?”
“我不是嫌你烦。我是,喜欢听你讲话。”
旭yá-ng低头,李在德仰头。油灯火光蒙蒙,映在李在德眼睛里。
他应该……根本看不清我。旭yá-ng突然很想弯腰凑上前,让李在德好好看清明白:旭yá-ng长这个样子。李在德伸手拿起挂在胸前的放大镜,很认真地瞄旭yá-ng,旭yá-ng准备弯腰的动作僵住。
“你不烦我,就太好了。我也知道我废话多,我爹都不耐烦我天天说梦话。”
“不是梦话。”灯火温柔,软软地裹着李在德,又柔和,又刚强。“你说过那些火器是我们当兵的命,这是真的。我常想如果火器更多,威力更大,伤亡是不是会下降。你还说你正在做一种铳,不需要临时填火药不需要打火石点火绳,如果所有火铳都换成这种,我们大晏的士兵所向披靡,那就太木奉了。你不知道你会救多少人的命。”
李在德对旭yá-ng眨眨眼睛,旭yá-ng第一次一口气跟他说这么多字。旭yá-ng豁出去了。他伸出双手,十分坚决地握住李在德的手,李在德手里的放大镜一掉,眼前立刻混沌一片。
“我一直想说,你的手很漂亮,手指又细又长又白,即便现在这样修火器搞得细伤鳞鳞,一样好看。也许你握着大晏的未来,我们当兵的未来,我们都感谢你,我也……感谢你。”
李在德脸上滚烫,晕起一层薄红:“没,没……”
“有,真的有。你修的大炮火铳全都能用,你已经在救人了,真的……我……”
我看见你冰天雪地锲而不舍地护养大炮,我看见你r.ì夜不休地校正火铳,我看见你手上被矬子小刀搞得斑斑血痕指甲被冻掉,我全看见了。
旭yá-ng到底是,松开了李在德的双手。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态度很不好,我道歉。你原谅我吗?”
李在德脸更烫:“哪有,你没有态度不好。”
旭yá-ng笑一声。他嗓子发紧,他尽量放平声音:“明天你就要登船,这几个月,谢谢你。”
李在德不得不动容,他用袖子一抹脸:“这几个月,也谢谢你。”他从瘪瘪的包袱里拿出一把沉重的铳,表情十分不好意思:“卖相不好,这就是我说的那种后装火药不用火绳的铳,是我自己研究的原型之一。还有很大瑕疵,另一把原型炸膛了,所以可能用起来不算安全。我已经找到关键所在,我保证它会更好用的。这一把送给你,可能不好用,你留个纪念,它叫德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