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_莫言【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他的脑浆子喷了一树,一群苍蝇在那儿吃——老七头跌死啦,这会儿正在锅里煮着呢——我闻到煮人肉的味道啦——我也闻到了,酸溜溜的,跟驴肉差不多——老阮的娘喜欢吃驴鸟。王先生说的,你还记着吗?——我记着,她还往上边蘸盐末子呢——王先生还给咱讲过宝刀的事——还说过报仇的事——天要黑啦——已经黑啦——小屁孩已经死啦,好像没死一样——我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呢——我能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呢——我们该去放火啦——是该去啦。

我本来想跟他们讲话,但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一动了跟他们说话的念头,嗓子眼里就有什么东西咬我。

这一夜孪生兄弟先去王德顺家盗来火柴,又去张德顺家偷来煤油。爬到阮书记家的猪圈里,被那头母猪咬了一口。但毕竟是点着了草垛。火苗燃起一尺高时,阮书记惊醒,chuī响哨子,来了一群民兵,一会儿就把火救灭了。

民兵们打着灯笼火把搜查纵火犯,孪生兄弟躲在墙角上。我把民兵们的灯笼火把弄灭了,帮助他们跳墙逃走。

有刺客的消息使阮书记很不安,他让人在墙头上拉起了铁丝网,院墙上那个通猪圈的窟窿外边掘上了一个两丈深的陷阱,陷阱里栽着铁蒺藜、竹签子,掉下去就别想活。

这些情报,孪生兄弟都梦到了。

怎么办?弟弟,难道这杀父欺母的血海深仇咱就不报了吗?——哥哥,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爹活着的时候,也老是折磨我们——他再不好也是我们的爹,不报仇,人家会笑话咱们无能——我对老阮也不是太恨,他要是给我们当爹可能也不错——弟弟,你怎么啦?昏了蛋?糊涂啦?爹是什么?爹是咱的根、种……

孪生兄弟因为报仇受挫,第一次发生了争执,两颗永远步调一致的心灵出现了混乱。我看到二毛的脑子里有个地方不好,就对准那儿打了一拳。于是,争论消失,一条报仇的良策同时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他们到村里的白菜地里,每人拔了一颗大白菜,抱着,来到了村后的河边。河里究竟什么时候发下了大水我不知道。红柳丛里拴着一只小舢船。他们抱着白菜跳上船,他们把白菜放在船中央,每人抓起一把桨。我舍不得离开他们,虽然我已经死了他们还活着我也不想离开他们。我跳上小船,小船晃dàng了一下。

小船小船为什么为什么晃晃dàngdàng??

我们我们的朋友朋友小屁孩小屁孩正在正在把船把船上……

船一出红柳丛,立刻就进入湍急的中流,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血红圆月从浩浩dàngdàng的河水中冒出来。河水往东流,流得激烈不平稳,小船被làng头催得颠簸。孪生兄弟骨骼巨大,肌肉丰满。大白菜两棵像大白腚丰满含着很多水。小船吃水很深,水面几乎接近船舷,làng花溅到裂缝的船铺板上。我死了抛弃了皮囊还有重量没有?这古怪的疑问跳进我的脑海。我跳到船舷上——船舷只有一扇蛤壳那么薄,除了我别人休想站稳。你站不稳他站不稳你娘站不稳他姨也站不稳。孪生兄弟笨拙得如同蜕毛的狗熊更站不稳——小船立刻倾斜啦,一个làng头响亮地砸在大白菜上。孪生兄弟愤怒地惊恐地吼叫起来:混蛋混蛋小屁孩不许你胡闹。我被他们着急的样子逗乐了,憋不住的笑声喷出来。他们吓唬我:小屁孩我们会凫水你不会凫水,弄翻了船先把你淹死!

他们一手握桨,举起另一只手让我看连结着他们手指的蹼膜。

我坐在白菜上,看着他们用力划桨。一下一下的很有板眼,好像受过专门训练似的。

小船是朝着东面方向涉过去,遥远的小河对面,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村子,狗在村中叫,隐隐约约的,朦朦胧胧的,好像梦呓一样。河水低沉地呜咽着,声音很大,但压不住船头豁开水面的声响,也盖不住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月光均匀地撒下来,但làng的平缓的峰是闪烁的金huáng色,làng的舒缓的谷是闪烁的黛青色。往东一望,刚刚跳出水面的月亮比一个车轮还大,并不圆,似生着八个角。刚刚出水的八角大月亮把一道长长的大影子投到河面上,明显出奔流的河水宛若月光在流淌,宛若血在流淌。我望见那一片茂密的红柳像彩色的云团一样,小船就是从那云团里划出来的。

我闲得无聊,就用手撩着水直泼到他们的脸上。他们说我如果继续捣乱就用桨把我扇到河里去喂鳖。

终于漂到对岸时月亮已升起很高了,升高了,变白了,团圆如一盘银,满河里白亮,水面上漂流着红花。

我们跳到岸上,把船拴在树上。树旁边立着一幢高大的钟楼,半截淹在河水里。钟楼上的大表盘里,分针像根巨臂,每隔一会,就往前跳一格,跳格时必定要咯崩一声,很响。

孪生兄弟抱起大白菜,并着膀走,尽走些墙角旮旯,但显然走的是熟路,我有时跳到他们身前,有时跳到他们身后。

一定是后半夜了,因为天气有些凉。怎么拐弯抹角地绕到村外来啦?来到一道土墙前,隔着土墙望到三间草房。他们挟着大白菜,扶着墙头跳进去啦。我早就在墙头上跑了好几圈啦,看到他们落地时踩破了一扇葫芦瓢。一条小公狗冲他们摇尾巴。

他们敲窗户,压低嗓门喊:“九姑,给您送白菜……”

“谁……”炕上有个女人打着哈欠。

“大毛。”

“二毛。”

“是你们两个狗。”

九姑开门,点灯,关门。她披着一条毯子,老粗线织的,九块六毛钱一条,瓦灰色,镶着红边。毯子里她光着腚,进门时我早看到了。

九姑把孪生兄弟让进里屋,乜斜着眼,把光着腚的孪生兄弟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狗杂种,来gān什么?难道要来跟九姑困觉?”

“给九姑送白菜。给九姑送大白菜。”

九姑点着一支烟,插到嘴里鼻孔里冒青烟,眯着眼看那两棵肥胖的大白菜。

“实话说吧,找九姑gān什么?”

孪生兄弟两张嘴启开,咕咕噜噜地说出一通话来。大意是要借九姑的法术报仇,取老阮魂灵。

九姑把烟屁股一吐,吐得真俏;烟纸还粘在她的嘴上,烟丝儿四散。九姑说她也恨老阮那个老骡子,正要作法治他。但九姑说她饿了,命令孪生兄弟剁白菜包饺子。九姑找了两把菜刀,发给孪生兄弟每人一把。孪生兄弟就剁菜,剁得一片刀光。白菜味鲜美。又剁烂了一块腌肉。然后和面、包起饺子来。孪生兄弟一个烧火,一个擀皮。九姑包饺子,毯子披在肩上,露出两个雪白的奶子。我把九姑的毯子掀开,露出了九姑的白腚。九姑把毯子披上,我又给她撕掉。气得九姑跺着脚骂毯子。gān脆扔到炕上不披啦。我对准九姑的腚打了一巴掌,呱唧!九姑蹦了一个蹦转回身,刚要骂,看到大毛蹲在灶前老老实实烧火,二毛站在板前低着头擀皮。九姑心里一定犯疑,她看不到我。我转到她背后,对准她的屁股又是一巴掌,呱唧!有鬼!有鬼!九姑从墙下摘下桃木剑,胡劈乱砍。呱唧!老妖婆!呱唧!让你砍!

大毛二毛笑起来。

guī儿,跟你姑玩什么猴儿戏。

九姑九姑别生气,不是我们是小屁孩。

小屁孩小屁孩你别捣蛋啦九姑包饺子给你吃。

饺子熟了,端到炕上。我吃了二十个就饱了。然后就跟九姑捣乱。把饺子扔到九姑的脖子上,放在九姑肩头上,搁在她的头顶上,扔进她的大腿里,烫得九姑吱哇乱叫。

孪生兄弟不高兴啦,我老实啦。

吃完饺子九姑就把孪生兄弟叫到炕上,说是要施法术了。九姑端着一个颜色碟子,碟子里有红颜色、huáng颜色、绿颜色、蓝颜色、白颜色。九姑叫他们仰面躺着,闭着眼,一睁眼就会破了法术。九姑真有景:在炕上跳一阵唱一阵,用刷子蘸着颜色往孪生兄弟身上乱涂乱抹,红一道,绿一道,一片蓝,一片huáng,鬼画符。他们的“胡萝卜头子”

也给涂得花花绿绿,不像个人样子。还有些景我不愿意说啦……

天要放亮时,九姑命令他们起来,看她斩阮书记的灵魂。

九姑弄来一张huáng裱纸。平放在桌子上。

点起两支红色大蜡烛,火苗子晃晃,连人眼都冒蓝星星。

九姑在他们身上蹦蹦跳跳,用屁股墩他们。墩够了,在huáng裱纸上画了一个人头。

这就是阮大头呀呀呀……

九姑披散着头发,仗着剑,嘴里吐着白沫。喝一口碱水,喷到桃木剑上。然后运气,眼睛冒绿光,咿咿呀呀唱着:我是那黎山老母下凡尘……

吃了饺子有jīng神……全心全意为人民……帮大毛二毛斩仇人……

她又喝了一口碱水喷到剑上。又喝了一口碱水喷到huáng裱纸上。

然后,对着huáng裱纸上的头劈了一剑。

一会儿,纸上红殷殷一片鲜血!

九姑仰面朝天往后倒。

苏醒过来,九姑说:杀了一夜鬼,累死啦。

孪生兄弟问九姑,阮书记死了?

九姑说:他的魂死了!肉还活着,你们放心大胆地砍去吧,剁去吧。

天亮的时候,我们划船过了河。

我还听说那个现在早烂成了泥土的王先生给孪生兄弟讲过一个报仇的故事。说朱元璋做皇帝之后,一天三顿尽吃好饭:饺子啦,包子啦,大白菜炖猪肉啦,粉皮大豆腐啦,反正都是好东西。人这种东西就不能吃饱了,吃饱了就寻思事。什么事?弄女人呗。有了昏君不愁jian臣。说有个jian臣名叫钱广,说起钱广这个jian臣,可不是个好东西!他是中国爹美国娘,蒜薹脖子一丈多长,双腿罗圈着好像弹簧。

他是吃铁丝拉弹簧——一肚子弯弯肠子,满肚子都是坏水儿。他到处给皇帝找美女,胖的,瘦的,白的,黑的,一群又一群,皇帝都看不上眼。钱广见皇帝锁着眉毛、yīn着麻子脸不高兴,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说这一天钱广在北京城里胡转悠,皇帝说三天之内找不到好女人就要他的狗头。钱广想:万岁爷啊万岁爷,要是俺老婆中您的意,俺钱广也早就献上了,有好女人奴才还敢藏起来不成?钱广想着想着动了感情,两眼泪汪汪,看看那条护城河,想:跳下去自杀了吧,活着不能让万岁爷开心,还不如死了好。正要往河里跳时,忽听到一条小巷子里传出一个女子的歌声。那嗓子高得呀,尖子拔尖;那曲儿好听哟,直往肉里渗。钱广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并做一步行,站在窗外,用舌头舔破窗户纸,单眼往里这么一瞅,啊咦俺的亲天老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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