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_莫言【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屋里站着一个奇俊怪俊的大闺女。钱广一步闯进去,拿出介绍信来,说明了身份,钱广问那女子愿意给万岁爷去当小老婆吗?女子说不愿意。钱广说你不愿意就活剥了你爹的皮。她爹早在外屋跪下啦,嘴里高喊谢主隆恩!钱广说你爹都愿意啦,你还拿捏什么?没有你爹你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女子说俺愿意啦。正说着呢,一阵奇香扑鼻,钱广抽嗒鼻子问:什么味?什么味?那女子红着脸不吱声。还是女子的爹说:不瞒上官,小女子每天能放九阵香气,每次十分钟。

钱广拍手叫好说:好宝好宝,此宝除了万岁爷,谁配受用!钱广问:你们家有电话吗?老头说:有,在桌子上。钱广立即给皇宫里打电话。

当天夜里就来了一乘大轿,chuīchuī打打把九香女抬走了。

说皇帝自从得了九香女后,恨不得放在嘴里含着,那恩爱比海还深。马上扶成贵妃,把原来的贵妃拉到南河边上毙啦。皇帝批了几个条子,让九香女的一家过上了富贵日子。钱广也提拔了好几级。

说这一天,九香女坐在皇帝腿上扭着屁股放香气。皇帝欢喜,被香味熏得晕乎乎地说:天下没有比你好的女人啦。九香女也是得意忘了形,她说:臣妾还不是最好的。龙眼圆睁,像两盏锃亮的电灯泡:还有谁比你好,快告诉寡人。九香女说:俺姐姐比俺还好。皇帝问:怎么个好法?九香女说:臣妾每天只能放九阵香气,臣妾之姐每天能放十阵香气。皇帝说:那不成了十香女啦?九香女说是十香女。

皇帝一把将九香女推开,喝令传钱广。

钱广小跑步登上金殿,扑地跪倒,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吩咐手下先打钱广四十大板,打得钱广叫哭连天,皮开肉绽。皇帝骂道:钱广,你这个杂种,竟敢蒙蔽寡人,把一等十香女藏起来自己受用,把二等的九香女献给寡人!钱广磕头如捣蒜,说:万岁容禀,非是奴才藏匿一等好宝,只是因为这十香女已于两年前嫁给了当朝宰相。

皇帝沉吟不语。后来总觉着不甘心,就传令让宰相到冰山上去跑马。宰相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皇帝,就回家问老婆。十香女也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两口子正纳闷着,小姨子打来了电话,说:姐夫好自保重,皇上对姐姐有了意思。宰相长吁一口气,与怀孕的十香女告了别,两口子哭了一阵,宰相说:君令臣死,臣不敢不死。就吞了一块金子自杀啦。十香女解下裤腰带拴在门框子上正要上吊,皇帝带着人马来把她弄到皇宫里了。

十香女成了皇后。但肚里的孩子眼见要足月啦,十香女知道皇帝有妇科知识,一算日子就知道不是龙种,为了斩草除根,必杀无疑。

十香女就说:儿啊儿,为了给你爹报仇,你再等一年出来。那孩子果然又在十香女肚子里待了一年。这孩子一下生满嘴是牙。他是谁?

永乐皇帝!所以呀,皇帝霸了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儿子篡了朱家的江山。这个仇报得高明。

王先生说:皇帝也是贪心不足,不就差一阵香气吗?女人不都是那么个玩意?您说对不对,阮书记?

听说阮书记扇了王先生一个耳光子,第二天就把他撵回家去。

不几天,王先生就喝了毒药死啦。

渡过了大河。我们穿过厚厚的淤泥时看到那个被打死的爹和那个鬼女人在撕打,“婊子”、“母狗”之类臭骂不绝于耳,他们在淤泥里翻滚着挣扎着。我们把他们甩在后边,一反常态不躲躲闪闪而是大摇大摆,走在村中的大道上,沫洛会的军号又chuī响。孪生兄弟赤luǒ的身体上五彩缤纷,吸引着村民的目光。那些耗子般的村民,都畏畏缩缩,不知道怕什么。他们俩大步往前闯,一句话也不说。

bī近阮书记家的漂亮住宅时,有一些抱着破大枪的民兵正懒懒散散地往响号的地方走。我们忽然听到喇叭里说:统治村庄四十年的阮大头被撤销了官职。他无恶不作,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保卫他家宅院的民兵队即刻撤退,新任书记号召全体村民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

我们走进老阮家的大院时,满院子乱糟糟的人正在抄家。抄出了胡椒一麻袋,大蒜两千头,香油一瓮,绫罗绸缎不计其数。

老阮坐在一个方凳上,背靠着新用石灰刷过的雪白的粉壁,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任凭着人们把他的家财抢掠一空。

人们都撤了时,孪生兄弟才从墙角上跳出来。这么两个高大的光腚猴子突然出现,何况身上还五花八门,因此好像把老阮吓了一跳。

孪生兄弟身上的肉抖,好像是胆怯。

还是老阮先说:“儿子们,来得好!”

“大老阮!”

“阮大头!”

“找你来伸冤!”

“找你来报仇!”

“你qiángjian了俺娘!”

“你枪毙了俺爹!”

“我们我们要报仇报仇啦啦!”

老阮抬起大脑袋来,连声叹气,然后说:“儿子们,想怎么处置我?”

孪生兄弟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两人商量了半天,才犹豫不决地说:“我们要砍断你的腿。”

“好好好,兄弟俩一人一条,换着来。”老阮和气地说,“大毛到墙角上把斧子拿来,二毛去厢房里把木墩子搬出来。”

他们乖乖地提出了斧子,搬出了木墩子。

老阮坐在地上,把腿放在木墩子上,点着一根洋烟卷,插在嘴里。

老阮说:“儿子们,看老子给你们表演杂技!”老阮的左耳里冒出滚滚的白烟来。

“奇事!”大毛看着二毛说。

“怪事!”二毛看着大毛说。

“他耳膜上有个窟窿眼!”我大声喊叫着。

“别愣着啦,谁先砍?”老阮催促着。

兄弟俩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动手。

“笨蛋!老子下得虎láng种,生出了两块窝囊废!”老阮骂着孪生兄弟,探身抄过斧子,把裤子挽到大腿根,正要自己动手,忽然又说,“你们到窗台上去拿过笔和尺子来。”

孪生兄弟乖乖听令。

老阮把尺子横放在双腿膝盖下,摆正,用铅笔贴着尺边画,画出清晰的黑杠在膝盖下。老阮说:“砍齐了才好看,要不一条长一条短,叫我如何见人?”

他比量比量,一斧子剁下了左腿,放在身边立着。断口处的皮肉紧着往里缩,又一斧子又一斧子又一斧子砍下右腿,和那条左腿并在一起立着。两条腿如同两个小醉汉一样晃dàng着。

“还要什么?儿子们。”老阮的腿桩子里,喷涌着箭杆一样的红血。他的脸蜡huáng色,挂着一层大汗珠子。

孪生兄弟唯唯诺诺地倒退着。

“把你们要的腿拿走!”老阮叫。

他们撤丫子跑了。

不知过去了几年几月,我在村里游dàng够了,正想趁着chūn天的气流去寻找出路时,听到一个高大洪亮的嗓门在街上唱戏。

街上有一个无腿的疯子在唱戏乞食。周围一圈人在看。

他的头脸gān瘦,但庞大的骨骼上残留着当年曾经肥头大耳过的痕迹。双眼里往外流huáng水,但凶光依然bī人。他的膝盖上绑着两块黑胶皮,手上扶着两只小板凳。小板凳的腿磨得很短了。

他唱道:好心的大娘婶子们,可怜可怜没有腿的人……

说他在歌唱,还不如说他在嗥叫。虽然他唱出的词儿表面像个可怜虫,但大家都感到暗藏杀机。我早死啦当然无所谓,活着的人心里却乱扑通。

有一个老太太端着一碗剩饭,蹒跚而来。众人为她闪开道路。

她把那碗饭放在无腿人面前,菩萨般地说:“可怜的人,吃了吧……”

无腿人高扬起脸来,突发出一阵冷笑。老太太说:“你还笑?”

他笑得更冷,老太太颤抖起来,正待转身逃走,就听到无腿人说:“娇杏——!”

围观者知道老太太rǔ名“娇杏”的并不多,知道者都胆战心惊。

老太太像僵了一样,连眼珠都不会转啦。

“娇杏,你拿出一碗冷饭,喂狗吗?”他抡起小板凳,把饭碗打得稀糊烂,“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寒食节,鬼节,连鬼都在这一天改善生活。

老太太走啦,走得风快。

当年她真是一只娇杏,胖乎乎的屁股,捏一把冒香油,两个奶子挺挺着,奶头通红,赛过大红枣……

老人回忆着,孩子们倾听着,过一会儿,老人叹息着走了,小孩子们用石块掷他。

疯子——疯子——老疯子。

寒食节啦,红柳树上绽出了米粒大的新芽,向阳避风的地方,桃花骨节咧开了嘴。肥胖的大闺女小媳妇在dàng秋千,男孩子们在草地上放风筝。

我观看着风筝的脸,我拧着大姑娘的奶子,我钻到小学校里去,趁红脸蛋儿梅老师睡着的时候搂着她乱亲。我还翻开她的被褥,抖开她的枕头,发现了两只避孕套,chuī成大气球,绑住口,放到chūn风里。

这一夜家家户户都不安宁,他们议论那断腿的人,他们在讲述一个报仇雪恨的故事。

他们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村里有过一对孪生兄弟,练就一身硬功……

他们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两个jīng通法术的孪生兄弟,在这村里报了仇……

他们说孪生兄弟拉着手,高唱着歌儿,钻到村前那一大片芦苇地里去了……

他们说村后曾有过一堵白粉墙,墙上又是血又是脓,抹画得乱七八糟,也有人说墙上画着一只纺锤……

这一夜村里十分黑暗,黑暗中家家都有老人在讲述这吓人的复仇故事。

我早死了所以我告诉你:

活着的人永远被死去的人监视着。

只要天上出现彩虹,我们就想到那条可怕的谚语,“东虹雾露西虹雨,南虹收白菜,北虹杀得快。”北虹就是出现在北方天际的虹。出现北虹的年头注定是杀人如麻的年头。那年的秋天高密东北乡出现过北虹。北虹与那年紧密相连。北虹是那年的一个惊愕的符号。那年的高密东北乡与二姑的两个儿子紧密相连。那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是二姑的两个儿子用鲜血写成的。二姑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天,一个叫地。直到如今,我们也搞不清楚是天大、还是地大,据说他们二位也为此争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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