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chūn哪里想到,她到了蜜姐擦鞋店以后,周源根本不睬,是连他的出出进进都换了路径,顺路的江汉一路或者前五,他都不走了。他出门就折到三新横路,穿永康里弄堂,一掀帘子进了“靓色”后门,再大摇大摆穿堂而过,径直从店铺大门出去。周源出去就是中山大道最繁华的大街,街面上电车公共汽车开得像火车那么连贯,车上女孩子看见了“靓色”门口的周源,探头出窗口叫道“帅哥!”又特意下车,跑过来逛“靓色”。搞得“靓色”老板发现了商机,跑来找蜜姐,要蜜姐替他请周源,只要周源同意出入“靓色”都提一只“靓色”购物袋,在大门口多站几分钟,就给他报酬。反正周源几乎每天都要穿过靓色,顺路做一点广告赚一点额外钱大家都有好处。气得蜜姐大骂:他妈的这个臭小子还真变成了一个晃晃!
逢chūn今天眼皮乱跳,她以为终于,周源要出现了。
8
人的感觉不能随便来,一旦来了就丢不开。逢chūn怎么都觉得今天怪怪的。如果周源真的要来带走她,她真的就跟他走吗?
不能!逢chūn暗暗想:不能就这样跟周源走!
三个多月过去了,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逢chūn发现自己不想离开蜜姐擦鞋店了。周源不来逢chūn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周源来却又很可怕,也是真的很可怕。逢chūn遇上激烈的内心矛盾了,这是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的,太怪了!逢chūn惶惶不安,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万事开头难这话是没有说错的。啥事难都难在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逢chūn的第一天,第一个星期,最难熬。看见熟人要躲眼睛的。头一个月过去,慢慢地,不知不觉,情形发生了变化。逢chūn手头活儿做得越是利索,蜜姐对她的满意和赞赏愈发溢于言表,逢chūn心下竟逐渐喜悦萌生。蜜姐想让逢chūn做重要钟点,逢chūn心里竟然也生出大喜悦来。逢chūn让自己父母下午替她去小学门口接儿子,她开始做中午十二点到晚八点的工。逢chūn的父母一百个怨恨周源和周源父母,也没有什么办法,又怕在逢chūn面前说多了加深小两口的矛盾。逢chūn的父母是一对老实人。逢chūn也无法对父母多说话,因从小就不多说话的,说话也就是说个功课如何,考试多少分,在班级与同学要搞好团结,不要单独和男生一起出去,念书就好好念书不要早恋,晚上出门早点回家路上当心坏人。逢chūn与同学在一起,也有打闹也有几句俏皮话,与她父母在一起,就是一个老实女孩。连逢chūn出嫁,她妈妈也只当女儿多过了几条马路去睡觉而已。
做十二点到晚八点的工,蜜姐要提供两顿饭,晚饭要比较正餐一点。饭菜是蜜姐的婆婆现做现炒,只请了一个厨房帮工,老人就可以每顿做好热腾腾的菜饭,按人份一盒盒装好,工人们都说好吃。蜜姐有自己的保温饭盒。在逢chūn来了差不多个把月的时候,蜜姐也给了逢chūn一只专用的保温饭盒。她俩饭盒一模一样,两层的,只是颜色不同,一个浅蓝,一个浅粉。从逢chūn有了浅粉色饭盒之后,她的菜也和蜜姐一样,两荤一素里头,有时候会多加一两样私房菜,比如一勺子香椿尖子炒jī蛋,或者一块红烧臭鳜鱼,这都是蜜姐婆婆自己吃的,都不是大众口味,也都是不便大锅炒的,老人把逢chūn也当了自己的孩子。
蜜姐还怕逢chūn不爱吃,逢chūn连忙说:“好吃啊,奶奶做得好吃啊!”蜜姐叫自己婆婆是姆妈,逢chūn依着蜜姐的儿子叫奶奶,又叫蜜姐是蜜姐,是平辈相称;蜜姐的儿子刚满十八岁,唇周围已经隐约有青森森的胡茬子,不肯让面嫩的逢chūn占便宜做长辈,又不好意思叫姐姐,就什么称呼都没有,却进出也是平辈的意思,贪玩的时候还央求逢chūn帮他写作业,据说和同学开价一样:一块钱一次。
逐渐就是这样了。在蜜姐擦鞋店,逢chūn与蜜姐母子和阁楼上的老人,就是一气混叫,都不见外,不生分,逢chūn倒逐渐自在起来。蜜姐家工作餐盒饭实在特别好吃。蜜姐从来不叫外卖的。前五一路的商铺都叫外卖盒饭,简单方便,吃完把一次性塑料盒子扔掉,不用洗碗,价格又便宜得惊人,味道也都是大辣大鲜。蜜姐绝对不动心。她坚信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越廉价越是地沟油,无论她儿子和婆婆,无论蜜姐擦鞋店几个工人,蜜姐都视为一个大家庭,不是说说漂亮话的,就是实打实每天自己掏钱买菜。蜜姐已经深知健康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奶奶是老寿星了,能够吃到她亲手做的菜肴,那就口口都是吃的福气!蜜姐煽情的本领十分了得,大实话从她口里出来也煽情,人听了就是要感动。蜜姐给擦鞋女的报酬并不多,可是就凭她家的工作餐,就凭蜜姐对她家工作餐的不断阐释、演讲和夸赞,几个擦鞋女都是死心塌地给蜜姐做事。逢chūn一直都只是做自己的,也只对其他擦鞋女宽容忍让,想要逢chūn能够与她们平等相待,逢chūn不能。逢chūngān活是必须要口罩帽子工作服的,其他擦鞋女从来没有这个概念。她们都乐意穿自己衣服,乐意把染huáng的头发和文的眉露出来。几辈子的城市人与几辈子的农村人,终究有隔。但大家集体都与蜜姐一致,做工的气氛也就融洽,连逢chūn做工也可以得到自在。
何况蜜姐婆婆的私房菜,都是老武汉人特别爱的一口东西,会吃的人那真是觉得有说不出的好吃。逢chūn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么一些尖端jīng细的菜肴,她父母人老实到只会做大路菜也只吃大路菜。逢chūn在蜜姐擦鞋店吃了几次老人的私房菜,一吃就上了瘾,隔一阵子没有就会发馋。逢chūn会对武汉的菜肴有新的认识和吃惊,她还悄悄喜欢上了自己拥有的这份新认识,觉得好有意思。
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有力量。不管什么生活,它就是力量qiáng大到无法想象。不知不觉的,逢chūn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店上班了,街坊邻居再过来看她,她眼睛也不躲闪了。倒是周源的母亲避开街坊,从联保里巷子后面低头拐进来,拉逢chūn到暗处说话。她问逢chūn要闹到什么时候?
只一开口,周源母亲就把逢chūn呛出泪来。逢chūn见惯了周源母亲讨好的笑脸,又见惯她娇宠孙子的一团火热,霎时的变脸让逢chūn陌生得惊慌失措。周源母亲是没有青红皂白的,她只怜惜自己的儿子,厌恶媳妇作怪。逢chūn竭力把泪水含在眼里不让它出来,哽噎地吐出两个字:“谁闹?”说完逢chūn就扭头跑回蜜姐擦鞋店。
世界就是这样,变化了,变化着,逢chūn不知道人的世界竟是这样的。她有点傻了。变化在继续,今天的午后,一个名叫骆良骥的男子,走进了蜜姐擦鞋店,走进了逢chūn惶惑不安的生活。生活就是这样的临时,没有一定之规,没有形状,不由人设计与理想。为理想的生活奋斗是一句悲壮的空话,就好比晨光与夕阳在别处是朝气与暮色,在大城市却被颠倒,没有理论的。逢chūn注定了今天会中邪。她这一生的这一刻,在她身上已经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事情带给她的所有情绪,还有蜜姐擦鞋店坐东朝西的朝向,种种因素都在生发着,都为逢chūn中邪做好了准备,人生也就是这样没有理论。
9
蜜姐擦鞋店撇开了早晨,中午开始天就大亮,午后迎着西边she来的阳光,最是好时刻。小店铺被照得通透明亮,所有饰品都镀了金,两扇老旧的木板大门,黑漆都斑驳成了小碎点子,也如细碎花朵一样熠熠生辉。骆良骥在这样一个光灿灿的背景下,一步跨进了蜜姐擦鞋店。
外地男子骆良骥,此刻在武汉,是来谈生意。骆良骥是在父辈生意基础上成长起来的第二代商人。经商对于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父辈总是担心投机倒把罪名又卷土重来,所以要时刻注意夹着尾巴做人的那一种紧张,骆良骥身上不再有,也不似他父辈总恨紧窄的西装和吊颈绳一般的领带,生意一谈完就要脱去,骆良骥已经是很自然的商人了,西装革履穿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的皮肤一样自如,又有一种表浅的轻率,穿得随意,不知爱惜,肘子弯里的皱褶已经过深,袖扣总有几滴油点子,他无所谓。骆良骥喜欢西服,他身上的原产意大利西装,他很喜欢,原产意大利皮鞋,他也很喜欢,好马配好鞍,这是必须的。从小就有太多电影、电视与广告引导他豪华奢侈,骆良骥也就觉得自己穿西装有款有型,一切感觉都好,皱褶与油点子,他无所谓,是视而不见的东西。这种无所谓的样子,某时刻也会显得是一种潇洒。逢chūn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骆良骥的潇洒。男人的潇洒,尤其对于未经世事的年轻女人,永远是致命的魅力。
今天中午谈生意的饭局,骆良骥非常成功地让对方喝高了。只要生意能够谈成,只要对方能够被他忽悠而不是他被对方忽悠,就算他再酷爱这双皮鞋,也不介意对方朝它们呕吐。皮鞋么,脏了擦擦就好。太脏了,多花几个钱,擦擦依然就好。骆良骥就是这样自由而放松的,不会在乎一双皮鞋,他自己也深以为这就是潇洒,这就是富有。潇洒而富有的骆良骥,来到了蜜姐擦鞋店。是他在武汉本地雇请的司机带来的。司机以前开出租车,知道蜜姐擦鞋店的名气。
骆良骥从明亮大街进来,摇摆自如,面孔充满自信,背后是夕阳金灿灿的耀眼光芒。逢chūn刚好做完一笔生意,站在店铺暗的角落喝水。只看骆良骥一眼,就像看到电影大片里从屏幕上走出来的一个人。
蜜姐就坐在大门边,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里她心里有盘算的。先是司机进来,在门口就给蜜姐歪了一个嘴,大拇指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蜜姐立刻会意。紧接着,司机让开,请骆良骥进来。蜜姐马上就拿眼睛找到了逢chūn。逢chūn也就不动声色过来接待,请骆良骥坐下。蜜姐常给逢chūn发手机段子,其中有一段是“裹西装勒领带,一天到晚不叫苦,哥们肯定在政府;勒领带裹西装,一天三餐都不脱,肯定是个商哥哥”。骆良骥华贵的西装革履,让逢chūn立刻联想起这个段子来,就想笑,但没笑。果然就听见蜜姐朗声说:“这位先生,你这么好一双皮鞋,我们一定会好生养护。”
蜜姐本来是给逢chūn暗示,要求这双皮鞋的收费可以高一些。哪知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都是做生意多年的人,骆良骥明白蜜姐这点小诡计。他朝司机看看,司机当即就过去,递给蜜姐一张十元钞票。蜜姐哈哈一笑,说谢谢先生,便把钞票往银包一塞,很满足了,又忙着去招呼新顾客。
逢chūn却怔住了:骆良骥的皮鞋太脏了!一双鞋呈喷she状地沾满了酒席呕吐物,实在是污秽不堪!逢chūn首先庆幸自己母亲曾在市油脂工作,从前市油脂的深蓝色大褂,派上了大用场。逢chūn也庆幸自己坚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点嫌她小题大做,逢chūn解释说她这样注意卫生是为了儿子,儿子年幼,体质又弱,风chuī草动都感冒发烧。蜜姐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听罢手一挥,慷慨地允了。逢chūn自己知道自己有私心,蜜姐以为她老实,就老实得连年轻女子爱护容貌皮肤的私心都没有么?有的。擦鞋女成天伏在灰尘堆里,逢chūn舍得生命也舍不得自己的面部手指蒙满灰尘脏污粗糙。到底蜜姐中年了,这个年纪的女人也就知道涂脂抹粉。逢chūn自然不会去与她啰嗦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