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chūn一怔,随即回头看蜜姐,想给蜜姐一个提醒。但蜜姐正生意兴隆,迎来送往别无他顾。逢chūn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只能赶紧投入工作。她想:蜜姐聪明也毛快,都不看清楚这双皮鞋肮脏到什么程度,给了十块钱就笑,要说二十块钱还差不多。
逢chūn正想到这里,骆良骥俯身下来,低声对逢chūn道了一个歉,说:“不好意思啊确实太脏了!”
逢chūn大惊。怎么骆良骥恰好与她的心思对上了话?逢chūn抬眼一看,正正遇到骆良骥的眼睛。逢chūn赶紧垂下眼帘。这一低垂,逢chūn又觉得不妥。没有必要慌张吧?她对自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懊恼。
骆良骥接着解释:“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脚。”
逢chūn只是点点头,也不敢再抬头,手里勤奋做事,心里却还是不由得想:未必我会管顾客的鞋是谁吐的?告诉我做什么?
骆良骥就好像她的心思是透明的,紧接着就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误认为,我胡吃海喝,搞醉了自己吐的。”
逢chūn不由得暗暗又吃一惊。
骆良骥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一边说一边已经发觉自己说的是不必说的话。越是对自己有了发觉,脸也就越热了起来。逢chūn自然也有发觉,她也不由自主,又抬头看了骆良骥一眼。这次两个人的目光都无可回避地接通了。这一个接通简直让二人都悚然,骆良骥看到的是逢chūn眼波一横,潋滟得无比艳丽;逢chūn看到的是骆良骥单单只朝她一个人的全神贯注与如火炽热。
寂静忽然排山倒海降临。寂静到整个蜜姐擦鞋店都不复存在,外面热闹的大街也不见了,就只他们两人被封闭在一个真空里,却又看得见逢chūn在继续擦鞋。两人都有点害怕,都在挣扎。片刻,挣扎刺破梦魇。两人前后出来了:现在又市声汹涌。店铺里人来客往,手机声此起彼伏,擦鞋女们双手翻飞。呼吸里是浓烈的皮鞋油的气味。蜜姐在柜台边,一手香烟,一手茶杯,笑声朗朗招呼顾客,老练又yīn险地暗中盯上了他们。俗世又回来了。
逢chūn依然埋头劳动,骆良骥整个人却在她面前变得十分清晰:穿戴是什么,表情是什么,口音是外地好像江浙那一带,肤色是偏一点酱色好像渔民被海风chuī成的那种,头发gān净慡利,浓密到额头仿佛要压住眉毛,眉毛是宽的,眼睛却秀气。穿戴举止都是潇洒富有的模样,像影视剧里的人。
骆良骥倒是开初就有一个逢chūn的特别印象。因逢chūn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严实,搞得像高科技流水线的操作工,是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擦鞋女,骆良骥以为滑稽。擦皮鞋开始以后,他俩换了一个位置,相对着,金灿灿的晚霞就从背后衬托出逢chūn来了。骆良骥看见了逢chūn口罩上面额头的饱满与光滑,又看见了逢chūn额角发根下轻轻浅浅的一丛茸毛,像金色水草,在晚霞里微微颤动。滑稽感很快消失了,新鲜动人的感觉完全笼罩了骆良骥。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让人心动的额头呢?骆良骥也三十多岁了,也娶妻生子了,全国各地大城市几乎也跑遍了。饭店酒楼餐馆洗脚屋几乎是他做生意的一部分,经常进出着,各种漂亮养眼的女孩子,他见得太多了,也与她们一起K歌喊麦。怎么唯有这一刻,在这个擦鞋店,骆良骥的眼睛自动变成了放大镜,连逢chūn的头发丝丝缕缕都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每一根都纤毫毕露,结实圆润,闪闪发亮。骆良骥还由此判断出逢chūn比自己年纪轻。怎么此前三十几年,都对任何漂亮女孩子,皆不曾看得这么细致呢?都不会去判断她几岁呢?也都不会有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许多话,要对她们说出来呢?骆良骥搞不懂自己了。骆良骥想管住自己,他提醒自己:这是一个擦鞋店哪!这是一个擦鞋女哪!只把皮鞋赶快擦gān净了走人哪!你发什么毛病了啊!就是这么想着的同时,骆良骥还是忍不住要对逢chūn说话。他眼睛也还是离不开逢chūn。他还越来越看逢chūn神秘:装扮成这个样子,不是擦鞋女吧?莫非是一个女演员,在体验生活?或者在拍电影?该不是哪里装了摄像头吧?骆良骥想入非非,扭头四处观察蜜姐擦鞋店,看看其他擦鞋女那笨蠢模样,再看逢chūn,就一个额头一个眼波一绺发梢,都是艳的,愈发觉得逢chūn不同凡响。骆良骥管不住自己了。他也恼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愈发管不住自己。
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此时此刻,竟然一模一样发生了别样的心思。这种心思简直是老房子失火。一时间完全不受人控制,情况又都迷蒙不清,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心里头温暖舒服,好像有头小鹿活泼乱撞,随时都叫你心惊。
两个习惯不说话的人,都管不住自己,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又不约而同都把声音压低低的假装不是在说话,默契得要把世界上别人都从他们之间排除出去。
骆良骥说:“看你做得这样细致和辛苦,十块钱哪里够?我司机不懂事,手面小气,得罪你了啊。应该付多少,你说了算。”
逢chūn笑道:“一百!”
骆良骥说:“没问题!”
逢chūn笑道:“那我得替你擦出一朵花来。”
骆良骥说:“你已经擦出来了。”
逢chūn故意问:“在哪里?”
骆良骥说:“在我眼里。”
停一停。逢chūn往上看骆良骥一眼,讥讽道:“你就这样习惯性泡妞啊!”
骆良骥说:“我泡了吗?我又没有叫你美女,我连你人都只看见额头也没办法恭维你漂亮,也没问你名字,又没找你要手机号码。”
逢chūn说:“有没有泡你自己心里知道。”
骆良骥说:“我不知道。只你知道。”
一双意大利出产的巴利牌皮鞋,在逢chūn手下眉清目秀地出来了,皮光,型正,缝制严谨,端庄典雅,好鞋就是惹人爱。逢chūn歪着头打量,颇有成就感,哎呀好鞋就是惹人爱!早些年逢chūn在新世界国贸大楼上班,午休就要和同事去隔壁逛百货商场。好鞋的知识积累了一箩筐。逢chūn周源都是渴望穿好鞋。特别是周源,不管有钱没钱,也不管家里买米买油,在新世界百货买一双英国其乐休闲皮鞋,那是肯定的,这是出去和朋友玩的脸面,必须拥有一双!周源在结婚时就拥有了一双,一直穿到现在。逢chūn舍不得钱,又想换装的配鞋多一点,她就买一双莱尔斯丹买一双百丽,不出场面的鞋还是去汉正街买水货。没有那么多钱,隔三岔五逛商场还是要跑到进口大品牌专柜去挂挂眼科,看看人家的款式与设计,感受感受,也是养眼的。因此逢chūn知道,像意大利巴利这样好的头层牛皮,一般鞋油是不能用的,前进一路进货的最低廉鞋油那根本就碰都不该碰。可是这几块被烈酒烧灼浸染的暗斑,还是必须真正养护一下的。但是蜜姐已经注意到他们了,逢chūn和骆良骥心里都知道。
逢chūn说:“我真的认为这么好的皮鞋得养护一下。”
骆良骥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逢chūn说:“只是我得找她去领最好的鞋油。”
骆良骥说:“你想要就去领。不要怕,有我。我会付她钱。”
骆良骥的话,温暖宜人,轻柔体贴,每一个字,逢chūn都无法抵挡。多少日子以来她心底里那三尺冰冻的寒冷,一点点被融化,一点点的,逢chūn心里已经有水汪汪dàng漾的柔情蜜意。
逢chūn终于站起来,因蹲久了,逢chūn猛一站立,一阵眩晕,骆良骥及时扶住了逢chūn,他伸出一只手,在逢chūn身后的腰间扶了一把,逢chūn装作那手并不存在,却瞒不住自己要惊心动魄。
逢chūn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榈油,那是蜜姐擦鞋店唯一一盒正宗进口养护鞋油,专供少数重要顾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办领导片警协警工商税务城管。他们是擦鞋店顶天的大人物,其他人休想。
蜜姐假装不懂,说:“什么?”
逢chūn说:“那么好的皮鞋很需要保养一下。”
蜜姐说:“对不起,你说需要就需要吗?!”蜜姐借题发挥,她愠怒地朝逢chūn喷了一口烟雾,说:“你今天状态很迷糊,已经为一双鞋花费太长时间了!十块钱我已经没什么赚头了!尽快让他走!”
逢chūn叫道:“蜜姐!”
蜜姐的香烟停顿在嘴唇间,双手抱肩,问:“怎么哪?”
逢chūn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赶顾客?你怎么知道做完人家不加钱?”
蜜姐说:“你有能耐你先让他加钱!他拍出二十块钱我立马拍出那盒巴西棕榈油。”
蜜姐说着说着眼睛就睁圆了越过逢chūn看前面。骆良骥的司机从逢chūn身后过来,手里居然拿着一张百元钞票,说:“我们老板说不需要找钱。”蜜姐顿时笑嘻嘻没有话说了。
逢chūn闪电般回瞥一下骆良骥,泪就已经涌了上来,她低下眼睛使劲往下吞咽。逢chūn拿过鞋油,返回骆良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贯注地,涂油,抛光。一双手像chūn天的燕子,欢快灵巧地上下翻飞。逢chūn的倔劲上来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骆良骥袜子上面的污迹,骆良骥问:“脱掉?”逢chūn肯定地一点头,把站在门口的司机招来,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吩咐司机:“快去买双新袜子回来。”又追一句:“出门一拐都是卖袜子的。”
骆良骥紧跟着对司机说:“听见了?赶紧照办。”
司机跑出跑进很快就买来了一双新袜子。骆良骥忽然有点羞涩,他背过身子,脱掉自己的脏袜子,掏出口袋里的餐巾纸包好了,要司机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骆良骥穿好新袜子,逢chūn给他穿上皮鞋并扣好鞋带,放好裤管,一双脚整整齐齐,gāngān净净,漂漂亮亮。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远远推开与隔绝,一个空间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后一刻却同时都有感觉他们正如人家日常的夫妇一般,女人正给要出门的男人收拾。也不说什么,就是有一种你知我知,从心里头贯通到指尖,到处都是暖融融。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并非无家无口的单身男女,是连孩子都读书了,才忽然邂逅在一个擦鞋店里,被唤醒早该有却没有的感觉。这感觉,逢chūn好想说给骆良骥听,骆良骥也好想说给逢chūn听。待要说,蜜姐擦鞋店又回来了。二人都明白他们没有互相倾诉的可能性,只能憋着。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骆良骥该离开了,才相见又分离,仓促得心里生生难受。两人都躲闪,都不看对方,都把动作放得无限慢,但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规律:一个顾客的皮鞋擦好了。他该离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