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望着成堆杂乱的急需清洗和晾晒的东西,我冒出了这么个主意:请人来打工。
丈夫不同意。屡屡上当包括今天刚上的搬家公司的当,使他不再信任社会上一些私人开办的家庭服务公司。
我也不信任但我的主意还有一半没说完。
我们附近有一所汉口大学,这个大学以它走向社会的特点蜚声全市。据说该校在校生勤工俭学,体验生活的风气非常热烈。
我们认为在校大学生一般还是值得信赖的。于是,我和丈夫写了一份急需家务劳动的启事,并且由我丈夫骑自行车,连夜张贴在汉口大学食堂门口的阅读栏里。
急聘启事:因搬家遇雨,家务劳动骤增,现急聘一身体健康,擅长家务的女生勤工俭学,帮助解决家庭困难。报酬按钟点计算。每小时人民币壹元或者面议。望有意者带学生证和学校劳动服务公司合同书前来接洽。地址:孔雀湖住宅小区X号X栋X单元大楼。
写启事时我们笑了起来。丈夫说:是不是有点那个?
哪个?我说。我说现在改革开放嘛,你看大街上哪儿不是贴满了广告和启事?
丈夫说:倒也是。
第二天从一大早我们就竖着耳朵倾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偏偏就没有人停在我家门前。
一连十天,无人敲门。在期盼中我们重整了河山,好歹清洗完了那可怕的一堆湿东西。丈夫给我的主意总结性地评价了一句:总算让我们艰苦的日子过得有盼头。
今年全世界多雨。六至七月份的武汉市几乎浸泡在雨水中。在一个风狂雨猛的下午,有人试探性地叩响了我家的门。
我说:谁?
一个姑娘谦恭的声音:我。
这个谦恭的声音我一点不熟悉。你是谁我仍然不知道。
我换了个方式提问:你找谁?
我找——她支吾着也换了个方式:请问这是孔雀湖小区X号X栋X单元X楼吗?
我说:是的。
我打开门,果然是一个姑娘。姑娘穿一双白色塑料凉鞋,齐膝牛仔短裤和文化衫,背了一只很充实的书包。我开门时她正在弄她破旧的尼龙雨伞。她抹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难为情地说:风太大,伞给chuī翻了。
我说:你是——
她说:我是汉口大学的学生,我叫巴音。巴扎嘿的巴,音乐的音。
我让巴音进门了。给她拿了一条gān毛巾擦头发。我想她可能是与文学有关的中文系的学生。
我说:中文系的?
不,数学系的。
那找我有什么事?
巴音停住她猛擦头发的动作,又一次露出她难为情的表情说:我以为我一进门您就知道我是gān什么来的呢?
我说:gān什么来的呢?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与谁有约在今天。
巴音转身翻她的书包。在几乎拿出了所有的课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张纸。她把纸递给我。
哦!我连忙说:对不起。
我接过我们在半个月前张贴出去的急聘启事,扫了一眼就搁在一边了。
看来,巴音舔了舔嘴唇,说,看来您好像已经不急需要人帮忙做家务了?
我点头。我尽量和蔼地说:我搬家已经半个月了。前一段时间,我们真是非常需要帮助。
巴音说:明白了。
巴音慢慢擦着头发,眼睛看着别处:同学们揭走了您的启事,今天才传到我手里。您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
巴音突然到处找卫生间。找到后一头冲进去,背对着我长时间地搓洗毛巾。她仓皇地到处找卫生间的同时,眼睛湿润了。一时间我无法从她背影上掉开眼睛。她今年多大?我十七岁左右有段十分难过的日子,任何原因的委屈和难堪都会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好流泪的日子真是难过,连父母都嫌我流眼泪没出息。那时我觉得人们伤透了我的心。
卫生间水声哗哗,巴音摒鼻涕,咳嗽清嗓子,洗脸梳头。她从卫生间出来时长发梳理得顺溜溜的,秀气的小脸光洁闪亮,眼睑有点红,胸前湿了一大片。但她已经能够正眼瞧着跟我说话。
对不起!巴音说,冒昧打扰您了。谢谢您的毛巾。
我递给她一杯水。说:坐下喝杯水再说。
巴音坐在椅子上喝水。
我说:其实我们家还有许多杂事。我说:你年轻不知道一个家庭是多么琐碎,家务事简直没完没了。如果你愿意每天来帮我两个小时,就替我们家解决了后顾之忧。当然,你是在校生,学习比较紧张,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然后再答复我。
我字斟句酌地慢条斯理地对坐在椅子上把弄茶杯的姑娘说这番话,我越过十八年的岁月抚慰十七岁的我自己的心。
巴音僵硬的坐姿渐渐变得柔和,笑意从她眼中和唇上放she出来。
我已经考虑好了!巴音欢声说道。
巴音递过她的学生证和两份已经盖公章的汉口大学劳动服务公司的合同书。
我对她笑笑。在合同书的大红公章下签上了我的名字。
丈夫下班回来。我给他看他张贴出去的启事。
他说:有人揭榜了?
我说:对。
他说: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
我说:我已经和她签合同了。
丈夫吃惊。说:谁?
我告诉他:巴音,十九岁,汉口大学数学系一年级学生,直头发,小尖脸,穿着朴素,生性敏感、腼腆,自尊心极qiáng。父母早年离异,她跟父亲生活,但她父亲工伤失去了右手,靠退休金生活,生活比较困难。所以勤工俭学。她的人生理想是大学毕业之后读硕士研究生,再读博士生,一定要在数学领域有所建树。
丈夫听了半天无话,又半天,他突然说:你看过她的证件吗?又说:你说她叫什么来着?
巴音。
丈夫说:巴音?百家姓里面有“巴”吗?
我说:你怎么了?
丈夫说:怎么是我怎么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了?一个女孩子找上门来,你就答应了她。你不觉得这么做不够慎重吗?
也许吧。我说。我被卫生间伤心耸动的肩胛所打动时,的确把现实生活中的什么慎重丢到了九霄云外。我怎么了,我是否在现实生活中太不现实?我还不那么懂事?
巴音,请别让我失望。
巴音的第一仗打得漂亮极了。
我丈夫特意在家里呆着,等待巴音的第一次上班。快到下午三点钟时我竟然有些忐忑不安。上次我没注意巴音是否留了长指甲。丈夫询问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做家务劳动的钟点工如果修着涂指甲油的长指甲,那只能证明她从不做家务或者做得矫揉造作。丈夫说这样的人我们只能辞掉。
当然是丈夫在理。我同意如果巴音十指尖尖就将她辞掉,但我提议由丈夫出面辞。他说:当然,一定让你好人做到底。
三点钟门被准时叩响。丈夫开门。
巴音还是上次那套简单的服装,披发束了起来。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我松了一口气。上前给丈夫和巴音之间作了个简单的介绍。他们互相道了声“你好”。
我给巴音的两个小时安排了如下琐事:家里打扫一遍。衣服洗掉。择菜洗菜切菜淘好米。
我带着巴音到厨房做示范她看,告诉她在所有这些事情中厨房的事最重要。
巴音不理解:为什么?
我说:在我们家,吃饭是最重要的。一顿吃不好,大家一天都不舒服。
巴音说:如果吃好了呢?
我说:那当然就心情舒畅。
巴音说:其它家庭也这样吗、
我说:我说不准。
我从冰箱取出两种瘦肉,让巴音辨认。巴音说:这就是肉。猪肉。瘦肉。
看来巴音对烹调一无所知。不过这是在我和我丈夫意料之中的。谁能指望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熟谙复杂的中国烹调。好在我们并不准备让她做饭,只要她备料就行了。
我拿起一块脢条肉。我说:这是两种不同的瘦肉。这一块叫做脢条。肌肉全是朝一个方向排列。这种肉剁肉糜,蒸汽水肉给孩子吃最好。
巴音并不观察肉。说:你像个医学院老师。
有点,我自嘲地说。
在我讲解另一块里脊肉时,巴音不住地扭头看外面。我丈夫在外面走来走去,似乎在忙他的。
我加重语气说:巴音,你必须认准这两种肉,一种剁肉糜,一种切肉片,可别弄混了。
巴音说:弄混了会怎么样?中毒吗?
当然不会中毒。我说。我刚才费劲说的一通都白说了。
丈夫在客厅说话了:巴音。他说:巴音是这样的,脢条肉蒸汽水肉鲜嫩溜滑,里脊肉爆炒肉片入口松脆,如果反之,都没法吃。明白吗?
巴音迷惘里含惊诧。点头说:哦。
丈夫与我jiāo换了一个目光,我们知道巴音被肉的分类分工弄糊涂了。辞掉还是不辞掉?
巴音突然说:什么声音?滴嗒滴嗒。
这是我们漏雨的书房传出的声音。雨打搪瓷盆,滴嗒
滴嗒。巴音跑进书房,望着漏雨的景象大为激动。她说:漏雨!这种公寓楼还让它漏雨!漏雨怎么装修室内?cháo了书和家具怎么办?漏得墙面难看死了!哦,家里漏雨,多叫人心烦!
巴音十分不解地问我们:怎么能让房子漏雨?
她用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瘦长的手不停地打手势以辅助她的激动,以至于弄得像质问我们一样。
我和丈夫淡然一笑。丈夫说:很高兴你为我们气愤。但它就是漏雨。在中国的公寓楼里,顶楼漏雨现象高达百分之九十二。
巴音转向我丈夫,说:什么意思?那个不着边际的统计数字和你们家漏雨有什么关系?
我们看到了一个钻牛角尖的愤世嫉俗的当代女青年。
我说:好了。巴音,切肉去吧。
切肉?巴音说:难道你们认为切肉比解决这个更重要?
这个就是漏雨,巴音胳膊直直地指向漏雨处。
我丈夫说:切肉重要。切肉去吧。
巴音对我丈夫的回答嗤之以鼻,说:亏你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让老婆孩子住在漏雨的屋子里!
我说:巴音!
我丈夫做了个宽宏大量的表情。
我说:巴音,不要这样好吗?以后多做事少说话好吗?
我看巴音脸上泛出一种古怪的笑容,我想我的话说重了。我不愿意伤害这姑娘的自尊心,但人与人一旦形成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有些伤人的话势在必说。为了表示歉意,我说:巴音你不懂,公房漏雨是没办法的。不是你去公房处叫人来修别人就来替你修的。治漏需要一大笔钱,即便公房处有了钱也是分片综合治理。我们也不是没向公房处反映,人家也有一大堆苦。唉,只好等着了。去切肉吧。家里漏雨我们没办法,吃什么肉我们还可以选择一下。所以,我们当然看重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