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说:这样吧。今天你自己切肉。我去叫他们来治漏。
我说:叫谁,
巴音说:公房处。
我说:别异想天开了。
巴音说:什么是异想天开?尽管天晴了才能彻底治,现在雨天难道不可以先盖上一块巨大的油毡之类的?总不能让家里漏嘛。漏雨多不像话。
巴音说着就拉开门跑掉了。
丈夫从房间出来,趿着拖鞋微笑,说:你切肉去吧。我敢打赌她被厨房的真实面目吓坏了。给她一个台阶下去,让她去好了。让她去治漏吧。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丈夫吃着吃着忽然竖起了耳朵。我们在倾听滴嗒声,而滴嗒声在逐渐变弱变小变得稀疏。窗外的雨却仍然纷扬着纷扬着。
丈夫扔开碗筷,往楼顶跑,我也跟着往上跑。
几个工人冒雨在我们家漏雨的一道水泥梗上盖了一块巨大的油毡。巴音躲在水箱一侧。看我们上来了她眉开眼笑,做出表示胜利的手势说:OK!
问:喝酒吗?
答:喝!为什么不喝!
巴音和我丈夫杯一碰,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以为这便是当代小青年的现代意识。敢于解决成年人不能解决的问题。敢于与任何人碰杯喝烈性酒。
丈夫从此对巴音刮目相看。我们跑了十几趟没解决问题,巴音只跑了一趟就解决了。问她怎么一去别人就肯跟她出工?她说还不是靠嘴巴说?我们认为她尽说些幼稚可笑的话,别人居然签发工单,居然立时就来抢修,这是否说明幼稚可笑的是我们自己?
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应该参照谁来判定自己是不是幼稚可笑?
巴音由此获得了不切肉的特权。
她趁我们请她喝酒,对她感激万分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以后我不再切肉可以吗?我们家一贯比较穷。我这辈子就没认过脢条肉和里脊肉。
我们无法拒绝。在酒宴上,哪怕只是家庭酒宴,谁能拒绝一个喝得两腮桃红的楚楚动人的姑娘?
工钱依旧,巴音却从此不再料理猪肉以至类推到所有荤腥,比如鱼、虾、jī、鸭之类。
一段没有漏雨也没有其它什么特别事情发生的平凡日子过去,巴音bào露出她的许多缺点。她几乎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做。衣服洗不gān净,菜洗不gān净,米淘不gān净,地板拖不gān净。擦了花瓶上的灰尘,枯萎的花却不换掉。整理窗台,窗帘倒拉脱了环。上了厕所可忘记了冲水。
在我温和而耐心地纠正了她三次之后,她依然故我。
我告诉丈夫巴音不行。
丈夫说:你应该开诚布公地和她谈谈,让她知道自己不行。像巴音这样的现代大学生,你无须委婉,她做家务事开头肯定是不行的。但她能解决关键问题。她治了漏雨。我看她还有个最大的优点——纯真诚实。比起那些乡下来的小保姆,喜欢偷吃,喜欢撒谎的小保姆,你选择谁?
我选择谁?我选择我儿时的保姆,她从我出生那天就抱养我,为我熬夜缝制衣裳。掌管我们家每个月的支出,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的时候,她把她口粮中的细粮做饭给我吃,她自己全吃粗粮。我的保姆在八十高龄仙逝。她那一代人从此再难寻找,一代人死了。
我只好选择巴音。
我开诚布公和巴音谈了一次。我头一天夜里就开始做心理准备,要求自己与巴音她们的风格合拍。
我说:巴音,你这一段的工作不太合格。
巴音耸肩。笑。
我说:洗衣服一定要用手搓搓领口和袖口。
巴音:不一定是领口袖口吧,脏地方就是了。
我说:菜刀用了之后必须擦gān,否则天天生锈。chuáng应该刷了之后掸平之后才铺上chuáng罩。淘米要拣出砂子和谷粒。厕所用了请一定别忘记随手冲水。
巴音说:好。她的语气极为随意轻松。接着巴音皱起
她的细眉峰,眼眸里转动着无数疑问,认真地问:你除了上班工作之外,还要在家里考虑这么些破事吗?
我说:这不是什么破事。家家如此。人的基本生存条件。
巴音说:是吗?她一笑,挑衅地说:那我不相信。
谈话到此为止,我说。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真愿意在我们家勤工俭学,务必注意做好工作。我说了就走开了。
巴音在我身后说:当然愿意。
第二天巴音一来gān活,便以一种热烈的情绪给我出了又一道难题。原来她是一个狂热的流行歌曲爱好者。她一进门首先打开了我们家的音响。香港歌星郭富城一遍又一遍地节奏非常qiáng烈地唱:对你爱!爱!爱——不完——我可以年年月月天天到永远。
我放下笔,在书房坐了一会儿。不行,坐不住。
我说:巴音,是你带来的磁带吧?
巴音两眼放亮,分外亢奋,正踩着节奏在扫地。
是的。巴音轻快地说:喜欢吗?
我说:还可以。但是我的工作需要安静。我乐意让你一边gān活、一边听歌,但我试了一下,我不行,怕吵。
巴音说:没关系,我可以换一种方式。
她关掉音响之后,从她的书包里取出一部小收录机。
表面上很倔犟,其实内心一团糟。巴音唱了这么一句,问我:非常深刻对吗,她把收录机挂在牛仔裤的皮带上,对我眨眨眼睛,塞上了耳机。
巴音听着耳机gān活。当她在阳台上随着歌曲抖开衣服晾晒衣服时,厨房里洗菜池中的水漫溢出来。一股凉气蓦然透过我的脚心,我低头一看,不禁跳了起来,我原来已经在水的中央。
我冲到厨房关了水龙头,然后高声叫巴音巴音。
巴音从阳台上回过头来,就像对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大气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用手指指地面。巴音一看,扯下了耳机。又奔到书房卧室一看,旧地毯在水的浸泡下色泽如新。
对不起!巴音的小尖脸一苍白就显得怪可怜,她连声说对不起。我转过身不理她,她就跟着我团团转。
巴音说:对不起还不行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要工钱还不行吗?
巴音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说:行了行了。
我们俩赶紧动手搬chuáng,将地毯从卧室拖了出来。她说希望这件事不要让我丈夫知道。我说好。我们商议gān脆把地毯拖到顶楼平台上去,用水洗一洗,晒gān了再收下来。我和巴音汗流泱背地往顶楼拖地毯,我丈夫这时回来了。
丈夫说:你们这是gān什么?
巴音抢着回答:洗地毯。
丈夫说:大热天洗什么地毯!
巴音又抢着说:大热天才gān得透gān得快呢。
丈夫放下包,接过了我的活,说:好吧,我来gān。
巴音说:我和你一起gān。
丈夫说:你到下班时间了。
巴音说:没关系。我自愿的。不要工钱。
他们将地毯拖上了顶楼,用很长的塑料水管冲洗地毯。
巴音跪在地毯上刷洗。gān得很卖劲。他们在顶楼上一片欢声笑语。美丽的劳动者。
一个小伙子在楼下跨着一辆火红色的摩托不停地朝我们家张望。被一个嬉皮小伙于张望使我觉得我们家处在某种危险之中。
丈夫一下来我就让他赶快去阳台看看楼下那个小伙于,巴音跟在旁边。
哦,巴音说:他是来接我的。你们看看,他像不像郭富城?
我有个住在我们家附近的姑母。我姑母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退休后一直在老年大学学习画国画。近年还参加了市老年服装表演队。我姑母六十岁以后梅开二度,青chūn焕发,使我们请大婆操持家务的计划成为梦想。不过我姑母还残存着封建老人的传统美德。间隔性地给我们孩子做几件衣服或者端午节来在我们门上挂上束香艾蒿。
我有会议的一个下午,我姑母来到我们家。这次她带着一幅送给我们的国画习作:奔马。她摹仿徐悲鸿,专攻马。
巴音就这样和我姑母遇上了。
我姑母用钥匙打开房门,径直走了进来,这时巴音正在我们的卧室试穿我所有夏季衣裙。她把挂在衣橱里的衣裳全部取出来扔在chuáng上,穿一件再挂进去一件。
你是谁?穿着我姑母送给我的连衣裙的巴音大为吃惊地说。
我身材高高的姑母挺着胸脯反问巴音:你是谁,
我姑母走进卧室,冷静地巡视满chuáng的衣裳和dòng开的柜门。巴音提着过长的裙据阻止我姑母:你怎么能随便闯民宅?你是谁?
我姑母说:我是这家主人的姑母。看来在我外出写生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家来了别的亲戚。
我姑母取下墙壁上的一只像框,挂上了她自己的画。巴音在一旁发愣。
我姑母说: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巴音回过神来。巴音说:是姑母啊。我叫巴音,是他们家请的钟点工,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我是大学生。
我姑母说: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
巴音说:汉口大学数学系的。
我姑母说:小姑娘你别在我面前演戏,你不是大学生。
巴音要说话,我姑母制止了她。我姑母说:小姑娘,你先脱下这条裙子换上你自己的衣服再跟我说话吧。
巴音变了刚才试图讨好的脸,她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大学生?
我姑母说:凭我当了一辈子教师的感觉。
教师和学生像猫和老鼠一样对盯着。巴音说:我不换衣服!这就是我的裙子!
我姑母说:这裙子是我的。我买的。按我侄女的身材买的。请你脱下来!
巴音走到镜子面前,展开双臂地扭了扭。说:的确不是我的,把我穿丑了。告诉你,这条裙子非常糟糕,款式颜色质地一无可取。不仅如此,你侄女所有这些衣裙全都非常糟糕,唯有这件还凑合。
巴音挑出的是一件我从没穿出去过的手绘真丝太阳裙。这件太阳裙的前胸后背都露得太多,而背带是两条透明的丝带,穿上身上完全像无背带裙。
巴音咄咄bī人地开始反攻我姑母。她当着我姑母的面脱下裙子,慢慢地穿上她的文化衫。在慢腾腾的动作中骄做地展示她那裹在宽松的衣服里显得瘦小但实际上饱满光滑弹性十足的胴体。用青chūn嘲弄衰老。
我姑母被激怒了。我姑母说:如果你真的是他们雇的钟点工,那么现在你被解雇了!
什么什么?巴音问。
我姑母说:不懂吗,我换个你懂的词:你被开除了。
什么什么?巴音揪揪自己的耳朵,笑道:我还是没听懂,或者说我宁愿装作没听懂。现在我们到书房去,我给您介绍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