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出了房间,飞快下楼。我在图书室呆到晚上十点。回宿舍后我狠狠凶了兰惠心一顿。
兰惠心委屈地说:我说错了什么?
她没有说错什么,是我不愿意让罗洛阳知道我写情诗。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罗洛阳是我们宿舍的常客,他有时候一个人来,也有时候和一两个朋友一块儿来。他们在我们宿舍高谈阔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常常引得单身宿舍所有姑娘聚集我们房间。罗洛阳口才惊人,一个人滔滔不绝可以说上一个晚上。星期六大家喝啤酒唱歌,罗洛阳有个圆润的歌喉,他唱《三套车》、《红莓花儿开》等苏联歌曲。唱得在场的女孩子们无不目光闪亮地望着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兰惠心服药自杀。这个痴情的姑娘吃了一把安眠药又喝了三瓶非拉根糖浆。我把兰惠心送到急诊室抢救。大家七手八脚给她灌肠。当时我正好在急诊室上班。我主持抢救。我差点把兰惠心揉碎了。我跪在地上给她做人工呼吸,我口对口为她吸出窒塞喉咙的痰。最后我们救活了兰惠心。
罗洛阳闻讯赶来。我jīng疲力竭躺在chuáng上休息。我挣扎着爬起来,罗洛阳搀扶了我一把。我推开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朝他发起火来了。
我说:罗洛阳,你多么无耻!你答应和惠心结婚的,可你迟迟不离婚。你要害死惠心的。
罗洛阳说:对不起。
我说:废话!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除了道歉我还能做什么?
我说: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罗洛阳说:我他妈不知道!我是要和白素离婚的,但我从来没打算过和惠心结婚。
我说:流氓。
罗洛阳说:骂吧骂吧,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做文学梦的所谓的诗人,所以你哪里懂事。
提到文学我就臊得慌。我流下泪来。叫道:你懂事?你懂!你差点害死人。你懂什么?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到诗人不是讥讽,是说你单纯,你可明白,惠心如果和我结婚也将是死路一条。
我语塞。
如果说这时罗洛阳的话我听不懂,几天之后他妻子白素的话我听懂了。
兰惠心的自杀使白素登场了。白素的美丽令我更加憎恨罗洛阳。有这么美丽的妻子却还成天与女孩厮混,太不应该了。
白素对我说:请你转告兰惠心,别寻死觅活。我是准备和罗洛阳离婚的。
我说:对不起。我只为我的朋友着急,也许说了些错话。
白素沉静地摇头。这位少妇出语惊人:我离婚与兰惠心无关。今天的兰惠心也就是从前的我。我也曾为罗洛阳寻死来着。他是好情人,但不是个好丈夫,我也是他的好
情人,但不适合做他的妻子。我爱他就爱他那份风流潇洒,结了婚,他对我的那份风流潇洒就没有了。是他没有了?还是我不再感觉得到了?也许是我。因为兰惠心对他的迷恋可以证明他的魅力。可我改变不了自己,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所爱。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开他了。十三年岁月消磨了一切,我们都觉得应该分手了。
我静静地听着。努力理解着白素的话。
白素说:说句心里话,请你别介意。我虽然不认识你们这几个姑娘,但是通过罗洛阳的举止行为,我敢说我是了解你们的。
我说:请你别把我搅进去。
白素说:不是我,是罗洛阳。他早把你给搅进他的生活中去了。他和我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就决不会再和兰惠心结婚。如果他将来要选择妻子,那多半是你。
白素嘴角浮起巫婆一样的恶毒嘲笑撇我而去。
我在白素走了很远才说出话来:胡说!
五年后,罗洛阳将去美国定居。这时他孤身一人。白素早已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兰惠心仍恋着他但他与她若即若离。我在这五年里倒经历了一些坎坷。罗洛阳一直在尽力帮助我。我们相处得一如从前,我的身份总是兰惠心的女友。
我们说好到时候去机场为罗洛阳送行。可是那天到了机场一瞧,只有我和罗洛阳。罗洛阳把大家都甩掉了。
我们坐在机场餐厅里,罗洛阳握住了我的手,竟然有几分腼腆地开了口:和我结婚好吗?只要你点下头,我就撕了机票。或者你和我一同去美国。
我立刻想起了白素的话。我摇头。
罗洛阳沮丧地松开我的手。望着窗外起飞的飞机,他忧伤极了。他说:哦,原来你不喜欢我。我又错了一次。
我也望着飞机,不说话。男人!男人你知道什么?你永远令人心动的是你那份风流。可风流是婚姻的死敌。为了爱你,为了喜欢你,为了思念你,聪明的女人她们决不会与你同行。我在机场的儿分钟里dòng悉了一个叫白素的女人的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在罗洛阳进入候机厅安全检查处的最后一刻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我说:我会想念你。
我看看手表,等待着他的飞机起飞。我眼望着他乘坐的飞机消失在蓝色的天空里,我难受极了。我们此生此世可能再也见不着。我不爱他吗?我为什么这般难受?我爱他吗?我为什么不嫁给他?
我又一次觉得爱情这个词非常的陌生。好像谁把一个概念界定错了。却又固执地用这错误的概念来指导我们的生活。
既然我们已经在宾馆餐厅遇上过,必定还会遇上。显然我们现在都在零客餐厅吃饭。
次日早餐,我们果然又在一张餐桌上。这次是服务员将我们安排在一块儿的。因为我们从不同的两个门同时进餐厅。服务员就向我们招手,说:来来,坐这边。
他替我拉开椅子。
我坐下。
他坐在我的对面,将一碟碧绿的huáng瓜摆在我这边。服务员抬了一桶稀饭上来,他拿过我的碗为我盛了一碗稀饭。
我说:谢谢。不好意思。
他说:我是看你很疲惫的样子。其实我平时没这么绅士。
我说:我怎么疲惫?
他说:眼睛。淡漠无神。眼圈发黑。你可能在写什么。
我点头认可。我没说我在写什么。我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谈得更多。我暗暗希望他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他正如我希望的那样。什么也没问。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可我们不知道对方的一切。姓名?来历?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几号房间?多大年纪:我们都操着不太标准但又没有了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使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哪里的人。在我,是没有好奇心的。我上庐山,图的就是清静。日常生活里,熟人太多大多了。我们不停地在微笑,握手,开会,谈话。我们通过这个朋友又认识那个朋友。我们互通电话,你帮助我,我帮助你。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像一只资深的大蜘蛛将网织得越来越大。一抽屉的名片,一张名片一副面孔,一个故事。故事或长或短,但都逃不出这个世界的手掌,无非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升降沉浮,柴米油盐。
在庐山的这段日子,我愿做野山林中的一只孤鸟,荒水塘里的一叶飘萍。我想彻底放松,休息片刻。请允许我休息片刻。别问我。你是谁,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将你织进我的网中。你如此绅土地照顾一位女士,我赞赏你的风度。我要说的只有谢谢。
早餐很快就吃好了。
他说: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安排的是早餐后上街,寄出稿件,买一瓶面霜,然后逛逛美庐。我想好好逛逛美庐。寻一寻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踪迹,再寻一寻毛泽东和江青的踪迹。但我没正面回答他。
我反问: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愿意接受友善的照顾,不愿意接受过份的殷勤。天安排的一切我接受,人为的我不要。
他说:我马上上街一趟,然后回宾馆做点事情。
我问:上街gān什么?
他说:上街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还要去商店买一盒剃须刀片等等小东西。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又是天安排的巧合了。
我说:走吧,我首先也要上街一趟。
我们去了邮局。他奔长途电话。我奔邮寄处。我办完事他还在打电话。我就在邮局门口等他。我想想也觉得有意思,上山的游客居然办事都办大同小异的事。
我们从邮局出来去百货商店。
我说:旅游区是可以统一搞什么几日游几日住的,你看游客的行动多么一致。
他说:也是。
在百货商店我买好面霜之后,挨个柜台浏览。他说:嗨。过来一下。
我过去。
他买了剃须刀和云雾茶但售货员没有零钱找给他。我拿出钱包翻一翻也没有零钱。售货员欠他三块八角钱。售货员是个机灵可爱的女孩,说:先生你再买三块八的东西嘛。
他说:买什么呢?
售货员笑笑说:随便。
他问我: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俯在柜台上看了看,没什么可买。上山旅游又不是过日子,随便买什么都没用。
他说:这样这样,你需要什么小玩艺买一个,女人总好消费一些。
我很想帮他这忙,还他一次情。买点什么回头给他钱。于是又认真看柜台,可是确实没什么可买的。
我说:没有。
他说:算了。那就不找了。小姐不找钱了。
售货员说:哎呀那不行,又不是一分两分钱。我们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眼珠一转,说:有了。
这位庐山的小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她在廉价的装饰品里摸过一枚玛瑙戒指,说五块钱。她自作主张从他摊在柜台上的零钱里收走了一块二角钱,笑嘻嘻说:五块。给您太太买个戒指。虽说价格便宜,但这是在庐山买的。可以纪念你们这次的旅游。再说这玛瑙就是质地不太好,其实是真玛瑙。
售货员把戒指塞给他,热心地说:其实质地也是人为的,红玛瑙就好吗?我看不见得。这种杂色玛瑙别有味道。来来,给你太太戴上试试。
他和我对视一眼,均无奈地笑起来。
他说:不用试了。
售货员却拉住他的袖子:试试。不试大小戴不成你们不骂我?
他乐了。他拉起我的手,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乐呵呵说:送你一份永远的纪念。
售货员说:好!好看!太太的手戴这戒指很好看!
他与售货员一唱一和:对。再合适不过了。
我除了微笑,无话可说,人家都是快快活活开玩笑,我既不能认真也不便拆台煞风景。人嘛,快乐的时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个场。
从商店一出来,他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