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晚,李平平在粪桶里撤尿。她是个不太长心眼的女孩,不懂得寻找一种不出声响的方法。结果她撒尿撤得刷刷响,男生房间就不知撞掉了什么东西。不一会儿,男生房间也把尿撤得十分响亮,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李平平捂着嘴咯咯笑。
清早,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李平平一见他们又捂嘴笑。方宏伟说:“李平平,昨晚肯定是你吧,我以为下bào雨了。”
李平平说:“不要脸。”
方宏伟说:“谁不要脸?”
李平平飞他一眼:“你不要脸呗。”
方宏伟说:“我怎么不要脸?”
李平平说:“你弄得更响。”
方宏伟说:“哎呀你是不是从门缝里偷看了?要不怎么知道是我?”
李平平揪了一下方宏伟的膀子,方宏伟夸张地大叫。
从此,他们俩的试探愈加频繁和深入。李平平炒菜,方宏伟在灶下烧火。方宏伟不时看见李平平腋窝的汗毛。方宏伟就说:“你又不要脸了。”
“我怎么不要脸?”
“你的毛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臭流氓。”
李平平拿锅铲打方宏伟,方宏伟抓住锅铲顺势一拉,李平平便踉跄着扑到了方宏伟的怀里。
这一夜,李平平没回房间。她和方宏伟睡在厨房的稻草堆上。早上我和另一个男生无意中闯进厨房时,李平平和方宏伟还酣睡未醒。他们的裤子都没穿好。李平平洁白的屁股蛋上糊着肮脏的血迹。厨房里到处是腐败的菜叶。锅里头泡着一大锅昨晚未洗的碗。一只菜碗在他们身边,里头爬着几条灰色鼻涕虫。方宏伟打着鼾,涎水从口角丝线般垂进稻草里。
另一个男生立即转身而去。我却被这不洁的丑恶的情形震惊得心口作疼。文学作品提供给我的无数美好的少男少女的恋爱形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雪崩。
多年之后,我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帼英雄表彰会上遇到了李平平。她已经是一位在事业上卓有成绩的女工程师。我们在酒宴上窃窃私语,jiāo心谈心。她告诉我她并没有和方宏伟结婚。我问她:遗憾吗?那可是你的初恋。
李平平用一位工程师的求实态度对我说:一点没有遗憾。初恋是被你们文学家写得神乎其神了。其实狗屁。不过是无知少年情窦初开,又没及时得到正确引导,做了些傻事而已。
我们举杯一碰,相视而笑,为我们从生活中获得共同的认识而欣慰。
当我作为一个女人经历了女性所该经历的一切之后回头遥望。我对初恋这个阶段只有淡然一笑。初恋是两个孩子对性的探索。是一个人人生的第一次性经验。初恋与爱情无关。在我帮助李平平做了第一次人工流产之后,她老实地告诉我:她一看见方宏伟的粉刺后就心跳,就联想到他的下身一定发育得很早。至于爱不爱他,她不知道。
后来李平平知道了,她不爱方宏伟。一点不爱。
我学医之后更加懂得人体生理了。初恋这个莽撞的性觉醒本身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是谁为它添加了许多花边和光环呢?
我不断地看见有众多的男人和女人为珍惜初恋而结婚。婚后却又大闹离婚。还有许多人为怀念初恋情人而闹出很多很现实的生活麻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啦?
如果说爱情等于肉欲,那么初恋就可以算作爱情。如果说爱情还应有更多的jīng神部分,那么初恋就很简单了。
我们为爱情痛苦还值得,为初恋痛苦什么呢?
我拿不准是我错了还是那些文学著作错了。当今天的人们还是把初恋和爱情混为一谈的时候,我无法写爱情小说。爱情小说很容易涉及初恋,我怎么写呢?
午休时,我在我采访用的小小录放机上又听了一遍《圣洁之爱》。听得很舒服。我试图用回忆组合一下对那个男子形象的记忆,没有成功。他面目模糊,身材模糊,只留给我一个看上去舒服的感觉。顺便说一句:我经常在某一阶段老爱使用某一词。十八九岁时老说讨厌。二十五岁左右老说烦人。有一阵子老说特过瘾。现阶段老说舒服。舒服涵盖一切令人愉快令人满意的感受。真实生活中往往只要一个简洁的词就够了。
我看他舒服。就这样,我留下了他的礼物。
睡了一觉起来,写完了最后两千字。到晚饭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上午的事。对《圣洁之爱》也熟视无睹起来。我喜欢这音乐但并不妨碍我对它熟视无睹。
任务完成了我很高兴。我洗了个热水澡,jīng神焕发去餐厅吃饭。
在餐厅门口,我扫了一眼,发现大小餐桌均已客满。只有一两只小餐桌上客人比较少。我在服务台买了一听椰奶用下巴夹着,然后一手端菜盘一手端饭碗走到一只小餐桌边。
我小心翼翼放下菜盘的时候,同桌的客人接下了我的椰奶,并说:欢迎光临。
我定睛一看,是他。他看上去还是那个令人舒服的模样。
我坐下吃饭。他举起他的听装啤酒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椰奶。他说:为巧遇gān杯。
我说:说巧也不巧,庐山就这么大。
他笑。
这次我用椰奶碰了碰他的啤酒。我说:谢谢你的磁带。
他没吭声。
一顿饭吃下来,我们没说什么话。只议论了一下某菜好吃某菜不好吃。我没动肉他没动青菜,我们使用公筷互通有无地jiāo换了青菜和肉。我一向写完一个作品就饿,所以吃得很投入。他也吃得很投入。
放下筷子。他问:吃好了吗?
我说:吃得很好。你呢?
他说:也很好。
我们为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却都没因为对方受窘而感到自然随意宽松和愉快。
我们不约而同离开餐厅。不约而同走向外边。在huáng昏的松林里缓缓散步。在旅游区,晚饭后外出散步是极为自然的。许多游客在散步。我们在许多游客之中。松林里有一条溪水,日日夜夜流水潺潺。伴着潺潺流水的是阵阵松香。花呀鸟呀蝉呀一派夏日的繁荣景象,但空气却如秋一般凉慡。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庐山之外是热làng滚滚的炎夏。因此,我格外珍视我在庐山的每一次散步。我眯眼望着苍绿的杉松林和掩映其间的挂满青苔的别墅,听着小溪哗啦啦的流水和鸟儿的啼呜,踩着石径或松针铺的小路,身边伴着不管闲事的友好的陌生游客。我吃饱了。我穿着喜爱的衣裳。我完成了工作。我健健康康。真舒服!我无话可说。我珍视这分分秒秒。我明白这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我享受这散步。什么都不愿意想。
他是个令人舒服的人。在整个散步过程中,他也没有无话找话。
我们只有两小段简单的对话。
一次是他说:庐山真不错,对吗?
我答:对。
再一次是我说:我小时候烧过知了。我们把知了烤熟了剥它肚子里的肉吃。
他说:我们更多地是吃蚂蚱。
暮色降临后,我们不约而同往回走。到了宾馆,走进大厅我们老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然后我向西他向东进入客房的长廊。
兰惠心这名字考究。自然出于兰心惠质这典了。如果一个俊秀的女孩有这么个好名字,是很惹男人注意的。罗洛阳后来一再说正是惠心的名字先声夺人地吸引了他,再一看,女孩又漂亮,哪个男人能不生出意思来?
我在这所医院实习的时候,就知道了兰惠心和罗洛阳的风流韵事。罗洛阳是一个研究无线电的高级工程师。据说出身高级gān部家庭。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虽已结婚生子,但依然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兰惠心是个护士,正当妙龄,迷恋罗洛阳迷恋得一塌糊涂。
我在食堂吃饭时见过几次兰惠心。她十分地高挑和白嫩。头发总是用花手娟高高扎着,服装却不停地变化。眼睛一般低垂,当她抬眼看人时,眸子里竟波光莹莹。
我在食堂偷窥兰惠心的时候,哪曾想到自己会卷进他们的纠葛之中呢?
后来,我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我曾实习的医院。我拿着行政科给我的单身宿舍的钥匙打开房门,兰惠心身穿曳地睡袍笑盈盈望着我。
她将一粒鲜红的草毒含进嘴里,说:欢迎。
我与兰惠心做了好朋友。提到罗洛阳,兰惠心热烈地抱着自己的心说:我爱他!
我说,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兰惠心说:是的。可我还是爱她。他会离婚的。
可我还听说他和别的女孩子有关系。
不错。她们都喜欢他。他不忍心伤害那些女孩子。你不知道他多大吧?他快四十岁了。他就像大哥哥或者父亲那样善良。但他真正爱的只是我。
我目瞪口呆。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唱的是《战地新歌》,穿的是洁白的军装。我在毕业后的那个星期收到了我父母的来信,他们在信中说:你毕业了,首先考虑的还是接好革命班的问题,其次,你也可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们用gāngān净净的四个字:个人问题,来替代婚姻家庭。我们连婚姻家庭都羞于出口,兰惠心却公然与罗洛阳闹恋爱。
我非常想见见这个罗洛阳。非常想。
兰惠心有个弱点:不懂得房间的整洁。不过许多漂亮姑娘都这样,她们仿佛天生就是小姐命,只享受,不劳动。
我住进宿舍之后,立即动手大扫除大整理。挂了窗帘和门帘,还买了一盆竹节海棠放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休息,睡足了就坐在窗前看小说。有人敲门。我说:请进。
一个穿着飞行员式夹克的男人推门进来。我注意到他程亮的皮鞋和毛呢西裤。他这套行头在当时极为少见。大家都穿中山装或者工作服。他准是罗洛阳。
我们对视了一刻。他微笑着说:我走错房间了?
我说:没有。
他继续含着微笑:我想也没有。可是——他潇洒地摊开手,指着房间说:怎么忽地旧貌换新颜了?
我说:罗工。你等着,我去叫惠心。
罗洛阳说:哈,知道得真多。
我叫了兰惠心回来,罗洛阳正在翻我的小说。他说:你小小年纪,看这么大部头的翻译小说?
兰惠心已经扑上去了。当着我的面,罗洛阳在兰惠心前额轻轻吻了一下。我赶快掉开眼睛。换鞋准备出去。
兰惠心说:人家看小说算什么?人家还写作呢。
我喝道:惠心!
罗洛阳说:哦!写什么?
我装作没听见,热泪盈满眼眶。
兰惠心毫无知觉,欢快地说:她写情诗。都发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