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嗬!
我跑过去。我问:怎么啦?
他站在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婆对面。
我问:出什么事啦?
他说:我准备买两支雪糕,你猜这老太婆说有什么卖?
我说:有什么卖?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说:她问我买不买娃娃头?
他讶异得像个孩子。
我说:瞎,娃娃头是一种雪糕的名字,许多城市都有的。
是吗?他说。你不觉得瘆人?
我说:不。习惯了。
他顽皮地夸张地说:那我请你吃颗娃娃头。
我说:谢谢,我愿意吃颗娃娃头。
我们一人举一支做成娃娃脑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两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如琴湖时已经暮色四合。如琴湖顾名思义,是说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样。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湖一周是石径,石径边长满闲花野草。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湖走。他说:这湖不错吧?
我说:一般。
我来自千湖之省。我见过dòng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
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
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话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里人呢!我这不是多事吗?
他说:对。北方人。
我赶紧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我说错话了。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jiāo淡如水。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gān什么!
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
我们进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儿看湖水。湖上有层轻雾。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
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
我说:嗨,对不起。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说:不客气。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
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氖氢,白雾四起。我说:你看你看!
他说:哦天啦!
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屑。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股清凉云气浸人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
他说:嗨。
吓了我一跳。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所以,我没醉过酒。
他说:多好的雾!
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白壁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我们默默行路没有jiāo谈。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jiāo谈。
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
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我同意了。
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他抽烟。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说。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
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
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
我说:这我相信
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
我笑笑。我说:只有浓雾。你是一个明白人。别胡说八道。
他说:我说的是真话。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xué。
明天见。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他说:睡个好觉
我有个亲戚。我闹不清与她的亲戚关系。总之我叫她姨母。
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姨母,但我从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岁的人生阶段里,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样。
姨母穿一件白底红点的旗袍,细腰高胸圆臀,旗袍的竖领衬托着她雪白的脖子。烫成大花的短发翻卷在她腮边。她脸蛋的颧骨处总是闪着粉色的光泽,眉毛黑黑长长一直伸入鬓角。她说话谈吐大大方方,整齐的牙齿在红唇里面闪闪烁烁。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gān部休养所的院子里。姨父高大英武。一身军官的戎服陪着姨母去舞厅。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rǔ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bào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
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许!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为了你,他生前我没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
姨父说:混帐!为了我?
姨父bī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面无人色。她舔着gān枯的嘴唇说不出话。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
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
姨母说:好!好!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的债。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你得从此记住,你欠下我一笔债了。我们两清了!
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
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láng心狗肺的杂种!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
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