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_贾平凹【完结】(27)
中午时分,县上一位副县长和酒厂厂长陪同着法国人来到了蔡家,法国人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蔡老黑的知识里,外国的女人是年轻时漂亮若仙,而一到中年之后就全发福得面包似的,但眼前的女人个子高挑,衣着高贵,jīng神得倒有四十余岁,蔡老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酬,起身和人家握过手了,让过座了,去提茶壶时手都发抖,鼻梁上就出了汗。西夏忙过去接了茶壶倒水,一一递给了客人,经过蔡老黑身边,悄声说了一句:“甭紧张,洋人也都是人!”蔡老黑咳嗽了一声,腰板就挺直了。副县长告诉蔡老黑,这位女士并不是法国大酒厂的老板,而是老板的朋友,她因别的事来北京,顺路代表厂方来先考察一下县酒厂的设备、技术和生产状况,昨日从北京坐飞机一到省城,直接搭车到了县上,今早就先来看看葡萄基地,她要看看三个葡萄基地,高老庄是第一站,明日一早去酒厂考察,下午返回省城,后天就回北京了。蔡老黑说:“好的,好的。”就开始向各位客人介绍他的葡萄园,先头还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一字一顿,毫无重复和闲话,西夏已听出这是有人为他准备了讲稿,他已经背诵熟了,但偏要说普通话,又说得不准确,副县长说:“用本地话说吧。”他说起本地话就流畅多了,越说越激动,那一条腿就担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不住地摇晃。西夏过去添茶,有意识地撞了他一下腿,看着他努努嘴,蔡老黑就不摇脚了。洋女人听过了蔡老黑的介绍,称赞了几句中国的农民了不起,却对着翻译问起了什么,翻译就对西夏说:“她问你是什么人,多么美丽的小姐,也是这里的农民吗?”蔡老黑一时噎住,西夏说:“我不是农民,但是蔡总经理的秘书!”翻译向洋女人翻译了,那女人说:“哇,蔡总经理有这样的秘书,肯定是葡萄园很有实力了!”就提出到葡萄园去看看。一行人到了葡萄园,西夏就跟随在后边,蔡老黑说:“你今天给我光辉了,你往前走吧,多给她说说葡萄园的好话。”西夏说:“我骗了人家一回,如果人家要问我关于葡萄的事,那就露马脚了!”不肯去。那洋女人看得十分仔细,问得也特别多,还时不时拿了相机拍照,西夏就感叹人家这么大的年龄了,风尘仆仆一路不歇,倒还显得如此神采奕奕,就禁不住也主动上去会话。她在校时学过英语,法语的水平不高,只能说些简单的生活用语,洋女人竟撇下县上领导、酒厂厂长和蔡老黑,不停地同她说话。在穿过葡萄园中的小路时,竟问道:“你不是纯中国人?”西夏说:“是中国人,不是纯汉人。”洋女人说:“你的爸爸或妈妈是欧洲人?美国人?”西夏说:“都不是。”洋女人就看着西夏的眼睛,说:“你的眼球怎么也是蓝的?”西夏就笑起来。跟在他们后边的蔡老黑叽叽咕咕对县上领导和厂长介绍起西夏,听了西夏和洋女人的话,就给西夏个神色,西夏退回来,蔡老黑说:“你不是汉人?”西夏说:“子路说纯汉人的脚小拇趾甲是双的,我却不是。”蔡老黑说:“瞧着你就像个洋人,什么人爱什么人,老外总喜欢和你说话哩!”西夏说:“你们要谈生意的,你们得主动和人家拉话,让我尽和人家说什么呀?!”蔡老黑就走前去,开始讲这个园子是多少亩,年产多少吨,品种是如何地优良,过了这个园子,老牛川沟那儿还有两万亩一个园子的。鹿茂避开翻译,低声说:“牛川沟哪儿有园子?人家要看怎么办?”西夏说:“他肩下了他擦屁股去!”就从一条水渠沿上往旁边走,走到一棵柿子树底下去乘凉。柿树下堆了一堆破砖碎瓦,一块石碑却露出半个身子,忙扒了几下,见碑圆首,浅浮雕二龙戏珠纹,元朝至正十四年刻《高学朝镇压祖坟悔罪碑》,不禁大喜,掏笔取本就录文字:
闻之《礼》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自外至,自中出,生于心者也。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爱则存,致悫则著,生则敬养,死则敬享。我族世居岭北,支派颇繁,虽负质纯鲁,礼教多疏,然既生化日之下,当存水源木车之思,尊祖敬宗可不务乎?不意去岁冬,有族人高学朝者,贪鄙成性,溺爱居心,思免幼子之微疾,开掘宗墓;听信瞽口之谗言,镇压祖坟。既尊尊之道绝,复亲亲之谊疏,不惟不重夫祭义,而且大败夫祭义也。我族人等感曰:“圣云‘断一木、杀一shòu,不以其时非孝也’。伊今所为若此而可不以不孝向乎?”于是伊亦悔过自新,请罪领罪,杀牲讽经,竖石立碑,虽不能尽为先王报本追远之道,亦可以不失盛世仁孝为治之风也。凡后嗣子孙,倘有愚昧如高学朝者,亦可观此碑而口然止矣。
西夏就微笑起来:高老庄人真是爱刻碑子,这等事也碑文写得好,山高皇帝远,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来教化吗?远处的蔡老黑就喊:“西夏!西夏!”鹿茂也跑近来,说:“坏了,坏了,洋女人提出去牛川沟呀!”西夏忙问:“牛川沟是不是有个白塔嘴,前几天起了洪?”鹿茂说:“是那儿。这下砸锅了,蔡老黑说那儿还有葡萄园,哪儿有?!”蔡老黑却还在喊:“快点,快点,一块走呀!”两人也只好过来尾随了走。
蔡老黑竟真的领人从坡源下去。走了一段羊肠小道,下到一个沟畔,沟畔里huáng水汤汤,两边的坡滑塌了多处,而沟上有一道浮桥,是用四条铁索架的,上面铺了木板。蔡老黑说:“过了这桥,翻过那道梁,就是另一个葡萄园了。”众人一上桥,桥就剧烈地晃动起来,脚抬多高,桥面随脚而上多高,洋女人又穿着高跟鞋,尖声锐叫,不敢动弹。蔡老黑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就提出可以不可以背了她过去?洋女人说:“这可以吗?怎么能劳动你呢?”蔡老黑就蹴下身,把洋女人背起来,但他走了几步,脚下偏用力踏动,桥就摆得更厉害,自己也故意左一下右一下立站不稳,洋女人就再也不敢过了,要蔡老黑背她返回来,蔡老黑直叫说着遗憾,摊了手肩膀一耸一耸的。
洋女人没能参观那两万亩葡萄园,折过身又到看过的葡萄园里再看了一遍,方一行人去镇街的一家饭店吃饭。西夏本是不去吃饭的,蔡老黑硬留下她,说:“帮人要帮到底!”席间,洋女人并不大喝酒,也不吸烟,但陪同人却不停地给副县长敬酒,个个手持一缕,烟雾腾腾,洋女人就和西夏拉话,洋女人竟从挎包里取了一瓶香水要送她,反复说明她真喜欢西夏,这香水是她用过了一些,请不要嫌弃,希望能接受。西夏一时却没东西回赠,就将脖子上戴着的一件玉坠儿送给了洋女人,却见饭店老板在副县长的耳边叽咕了几句,副县长就出去了。蔡老黑悄声对西夏说:“有好戏看哩!”西夏还未听清,抬头从窗子看去,窗外站着的是吴镇长、王文龙和苏红,他们热情地和副县长握手,说着什么话,蔡老黑脸上立时变了颜色,把窗子掩了,走出去,说:“县长,法国人要问你话哩!”副县长就对吴镇长说:“我今日是陪法国人来的,恐怕没时间去你们那儿了,下次吧,下次我去厂哩。”就走回来,蔡老黑说:“镇长,你今日怎么不来呀?”镇长说:“我去铁笼镇了,回来听说县长来了的……”蔡老黑说:“你也进来喝喝酒嘛,法国人对咱葡萄园感兴趣得很!”镇长说:“你们吃了一半了,我现在才去不好,你好好招呼客人吧。”说罢就走了。蔡老黑回到酒席上,西夏说:“王厂长也认识县长?”蔡老黑手在桌子底下伸了一下小拇指头,低头又轻声在小拇指上唾了一口。酒喝过了两瓶,开始吃饭,自然是六素六荤水陆杂阵,门外吵吵嚷嚷有了人声,店主又来在副县长耳边嘀咕,副县长又离席出去了,西夏觉得奇怪,是谁又来见领导,就听得几个人在争着抢着诉说地板厂的不是,又抱怨镇街上的路天雨泥泞不堪,天晴又尘土láng烟,副县长似乎很生气,说:“我已经给你们说了让去找找吴镇长,你们还嚷着什么?今日有外宾,你们这么gān是要给中国人丢脸吗?!”蔡老黑也就出去,西夏也跟着出来,只见蔡老黑说:“什么事,什么事?”雷刚就说他们给县长寄个状子,也不是状子,是封反映信。蔡老黑就接了那信,看了一眼说:“噢,是高老庄这么多人签名信,是这样吧,信jiāo给县长就是了,你们都回去吧,县长会把信带回去处理的,但总不能当场就解决呀,今日有外宾哩去吧,去吧,谁也不要在这儿呆!”赶走了众人。副县长问:“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怎么就知道我要来?在这里吵闹成什么体统!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当地领导么,惯下这毛病,一有上级领导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拦着告状?!”蔡老黑把信塞在副县长的口袋,说:“你别生气,这些人不懂得规矩,他们寻镇政府解决不了的事,总以为寻到更大的领导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却没个眼色,也不看场合!你别生气,咱喝酒,我还没好好敬你哩!”和副县长又进了那包间。西夏就再没有进去吃饭。
饭后,全部的客人都要走,洋女人还拥抱了一下西夏才上的车,车刚一开动,蔡老黑对西夏说:“这老外怎么没说一句是满意我这葡萄园呢还是不满意我这葡萄园的话,说走就走了?”西夏说:“她只是来看看,还要等看过酒厂了,回去给她的朋友汇报的。她可能话不好说吧,但瞧她的表情蛮高兴的。今日遗憾没去成另一个园子。”蔡老黑说:“哪儿还有什么园子?我只是哄哄她罢了,要真是个法国男人,今日就失沓啦!”西夏说:“原来还真是没园子?和外国人做事,人家可认真呢,第一次打jiāo道,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却一旦发现你欺骗了他,那以后就再也不相信你了!”蔡老黑说:“中国人洋人还不都是人?”西夏突然觉得今日这场事gān得没名堂,自己充当了一回骗子,又得到人家法国人一瓶香水,心里愧愧的,当下就要回家去。蔡老黑却一定要她再去他家喝喝茶,说:“你不去?我得谢你呀你不去?听鹿茂说你爱抄碑文,我家有块碑,你去不去?”西夏就去了。一进蔡家,家里却坐了雷刚三四个人,见面蔡老黑却并没有训斥他们,倒笑着说:“gān得好,如果多去些人就更好了!”雷刚说:“县长没解决问题姆,连信看都没看。”蔡老黑说:“信我jiāo给他了,他八成会看的。事情能解决不能解决当然说不准,但起码有一点,可以抵消王文龙和苏红今日也去找县长的效果。”西夏说:“原来他们找县长你也早知道?”蔡老黑说:“还不是为了高老庄的利益?!”将一口大瓷瓮一挪,垫瓮底的正是块石碑,宽不足一尺,高一尺有五,额题“指路碑”,左侧刻“弓开弦先断”,右侧刻“箭发石碑当”,其碑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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