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_贾平凹【完结】(59)
晨堂也挑着一对粪筐往前跑,他是早早起来到学校的厕所里去偷粪的,偏偏厕所里蹲着来顺,来顺说:“你怎么到学校偷粪了?学校里的粪喂着三头猪的!”晨堂没有理他,只是拿铲子在蹲坑里铲。来顺又说:“我得给校长说了!”晨堂说:“我卸了你的腿!”来顺突然意识到庆升和晨堂是堂兄堂弟,自己心就怯了,嘿嘿嘿地谄笑了,说:“其实校长没在呢。”晨堂说:“你来,把那个坑里的铲到筐里!”来顺果然过去铲了,说:“每天早晨你来早些,老师都没起chuáng哩。”晨堂说:“老师不起chuáng,大门也不开的。”来顺说:“你来了往我宿舍门口丢个石头,我听见了给你开门。”晨堂说:“我没你那习惯!”说得来顺脸红成火炭。但晨堂挑着粪筐离开学校的时候,来顺却说一句:“晨堂哥,你没去地板厂?”晨堂问去地板厂gān啥的,来顺就说了刚才见一群人抬着背梁的尸体去地板厂闹事去了,晨堂听罢,立马转身往地板厂来,半路上见了那么多人,又挑着粪筐,绊绊磕磕走不前去,就喊:“屎来了!屎来了!”众人忙躲闪出条道儿,让他过去。西夏喊:“晨堂晨堂,那里又不是戏场子,谁给你屙呀尿呀?!”晨堂说:“我臭他地板厂去!”
在镇街东的丁字路口,老头老太太和妇女儿童就一堆一簇地站在那里,有的拿着线拐子拐线,有的纳着袜底,一会儿这一堆往前跑,一会儿又一簇跑后来,西夏在那里见着了她许多认识的人,譬如三婶,骥林娘,香香,麦花,银秀,三治的秃头婆娘,理发店的小姑娘,还有庆来家的,庆升家的,还有蔡老黑的老婆。她们都说:“你来了!”个个并不是愤怒和怨恨,而是快活而亲热,似乎是来看社火吃宴席。她一直往前走,吵闹声越来越大,那些长的方的高的矮的屋舍之后,这一排那一片的树木、麦秸垛过去,穿着黑与灰衣裤的农民就拥挤在工厂的大门外,人的语言是声的节奏的效果,而人一多,节奏一乱,什么语言也没有了,只是嗡嗡轰轰如风如雷。才走到那一幢房子的后墙根,前边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往后跑,这边的一跑,屋前屋后和远处站在一排碌碡上的人刷地也跑,一个人竟与西夏撞了个满怀,西夏被撞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人立住问:“前边怎么啦?”西夏没好气地说:“你从前边跑过来的,你问谁呢?”话未落点,人群又蜂一样向前跑。西夏在狗剩家见过的那个光头站在一个土堆上大声喊:“都集中到一块儿!集中到一块儿!”西夏忙叫:“喂,喂,光头!”光头吃了一惊,跑近来说:“子路呢,他没来?”西夏说:“早来了,你没有见到吗?怎么样呀,厂里什么意见?”光头说:“厂大门关了,王文龙装乌guī王八蛋哩,前边砸门,往厂院子里撂石头瓦片,厂里也往这边扔石头哩!”西夏说:“石头瓦片长什么眼睛,砸着谁怎么了得!蔡老黑呢,是他指挥的吗?”光头说:“他在前头抬着尸体哩,你不要去,打着别人没事,可不敢打着了你!”
但西夏还是往前去,她己经走过了那座房前,从房前到工厂的大门口有一百米远,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黑压压站满了人,一场石头瓦片的对抗战似乎刚刚有了间歇,厂大门前是一块块石头、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鞋,草帽,那些人在合声喊:“王文龙,你出来!”“苏红,你出来!”喊声节奏起伏,偶有尖锐声在叫:“王文龙我肏你娘,你不出来是嫖客肏的!”就惹得一阵哄笑,接着却有一声高呼:“地、板、厂——滚出高老庄!”西夏听出是蔡老黑的声,随之数百上千个声音像是城市足球场上的呐喊:“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天空中就出现了石头瓦片在飞,工厂的铁皮大门就咚哩咚吮响,有厂院墙上的瓦掉下来破裂声和窗玻璃很空很脆的粉碎声,随着石头瓦片的越来越密,人群也慢慢向前移动,突然间厂院里又飞过来一阵木棍,石块,人群又哗哗往后退,有人捂了头跑到了房的山墙根,血从手指缝里往下滴,几个妇女忙过去掰了手指看,尖叫道:“拔jī毛!拔jī毛!”一家院中的jī飞狗咬,有人拿了jī毛来按在了伤口上。五六个人从另一家院子里跑出来,是抱着了一摞簸箕,很快从人群传过去,最前边的人一手举了簸箕顶在头上,一手在奋力掷石。庆来出现了,他jīng光着上身在喊:“狗日的,他们从厂里往外砸石头了,快,快,妇女儿童们都捡石头往前递!”立时后边的人分成了三拨,在地上、墙头上捡小石头,搬砖块,然后手拿着怀抱着笼子提着往前送。庆来已经发现了西夏,但他没有理她,大声叫:“黑娃黑娃!”跑来的黑娃手里拿着一个簸箕,激动地说:“庆来,我把狗日的文成打了!”庆来说:“文成在哪儿?”黑娃说:“我从西边的院墙下往里扔石头哩,文成正翻院墙往出跑呀,他一跳下来我就按住了,他说‘我是文成!’我说:‘我知道你是文成,打你个汉jian狗腿子文成哩!’他扑起来扯我袄领,我一脚踢在他jiāo档,我把他狗肏的肏踢了!”庆来说:“打他gān啥,他又不是王文龙!”黑娃说:“可他是厂里的会计呀,他给王文龙管账的!”庆来说:“打了就打了!”一把夺过了簸箕扔给了西夏,对黑娃说:“你保护着她,别让她乱跑!”说完自己往人群中去了。庆来把簸箕扔给了西夏,西夏还没回过神的,那黑娃已拉着她往后跑,西夏说:“你别管我,厂门开了我要去见厂长的!”黑娃说:“王文龙这阵儿能开门?天塌下来先砸高个子的,你这么高,石头专寻着你打哩!”黑娃扯着西夏的一条胳膊到了一家院子门口,往里一推,哐啷倒把门拉闭了。
院子里也站了许多人,顺着一架木梯往屋顶上爬,西夏也跟着爬上去,屋顶上的瓦片就被十多个人踩得嚓啦嚓啦响,她终于看见了发生冲突的全现场,那工厂的铁门仍关着,能看到厂院墙里有人在出没,扔一阵石头木块就闪到楼房角去,扔出来的东西有的砸伤了厂院墙外的人,但更多的扔出来落在空地上,被外边的人拾起又扔进去,天空中就是雨点般的杂物飞来飞去。蔡老黑他们站在人群最前头,身边是两条凳子上架放着门板和门板上的背梁,有石块瓦片飞过来,蔡老黑他们就跳在门板下,然后猫了腰,提着石头瓦片的笼子跑动着向厂院墙里扔。屋顶上有人急了,就开始揭瓦往下扔,一边喊:“往前线送弹药!”屋主则立在院中叫道:“你要揭我的房吗,让你上去看热闹也罢了,你再揭瓦,我把你用碾杆戳下来!”屋顶上人说:“你真小气,赶走了厂子,你什么没有?”屋主说:“厂子没来时我又有个球哩?!”屋顶上人说:“旺叔,你不顾大局哩!”屋主说:“我顾大局谁顾我哩?下来,都下来!”屋顶上的人都下来了,西夏也就下来,她听见屋主恨恨地说:“女人也上我的房?!”
西夏跑出院子,她想找到子路,看样子工厂不会开门了,王文龙和苏红不得见到,就只有去劝说劝说蔡老黑,停止这种对打,但怎么也找不着子路,而听见有人在说:“王文龙跑了,王文龙拉着jú娃坐车从厂后门跑了!”西夏似乎不大相信这是真话,却见人群呼啦啦拥近了工厂大铁门,果然再也没见厂院墙里往外扔东西了。大门先是被人用石头砸,发出哐哐的声音,接着被人喊着号子往上抬,但大门没有抬开,庆来就弯腰趴在墙根,雷刚踩着庆来的脊背和头往墙头上爬,爬上去了,咚地一声跳下去,从里边打开了大门,人呼地拥进去。西夏顺着人群一到大门口,她立即像架在了làng头上,双脚并不挨地就被挤进了院门,她看见那座二层的办公楼的门口被巨木封死,院中和二层楼上已没有了一个人。人群就在院子里骂:“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砸,把这电锯棚砸了去!”立即就一群人过去用木棍砸那三台电锯设备。西夏第一回进这院子,院子到处堆放着木头,电锯棚里的木头有被解成一半的,解成薄页的,解成木条的,木屑,刨花,锯末一堆一堆。那电锯就彻底被捣毁了,有人抬了一根原木去撞棚的立柱,撞了几下没撞倒,丢下原木却抱起一大捆解开的木条就往厂门外跑。一个人这么gān了,立即五人十人二十人都抱了东西往外跑,满院里的人喊:“拿!为啥不拿?他们不是富了吗,我们也应该富的!”有的扛了木头,有的抱了草绳,有的拿了大锤和锯子,有的竟把楼前的铁皮桶也提走,更多的人去院子另一座平房里去扛那装在了纸箱里的地板条。晨堂在众人冲进厂内的时候挑了他的粪筐也进来的,他已经不在惜他粪筐里的粪了,用铲子铲着往大铁门上涂,往办公楼的一楼窗子上涂,huáng蜡蜡的臭屎令人反胃恶心。正当他将一铲粪拿着去涂在食堂门口的水缸上,身后一时没了鼓掌声和叫好声,扭过头来,满院的人都在抢拿财物,便顿时丢了粪铲,从食堂窗口跳进去将那瓷盆铝锅,铜勺铁壶抱了一怀,又从窗口跳出来,一边往粪筐那儿跑,一边有东西掉下来,叮咣咣惹人。已经有妇女眼红了晨堂,问:“哪儿的?哪儿的?”伸手就夺,晨堂拱着腰打转转,一脚将粪筐踢翻,倒出了粪去,遂哐地一声将怀中的东西一尽儿丢进筐里,说:“你还要?你还要?!”妇女就不夺了。
西夏在人群里被撞倒了几次,那么多认识的人,她叫谁谁也不理,终于看见了蔡老黑和雷刚,还有那个留着长发的瘦脸男人和狗剩,四个人抬着一根粗木用力去撞电锯棚的柱子,她跑过去抱住了柱子,说:“蔡老黑,这是犯罪啊,你再不制止,今日还要出人命哩!”蔡老黑说:“谁叫他王文龙不敢见群众?你不让群众出气怎么办?让他跑么,帝国主义反动派夹着尾巴逃跑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雷刚狗剩和那长发瘦脸也都哈哈大笑,把粗木放在地上,说:“我们可以不撞了,但群众是自发起来的,能制止谁去?什么是怨声载道,什么是天怨人怒,他王文龙来看看么,他吴镇长也来看看么!”电锯棚的柱子终是歪斜而没有倒塌,但有一股烟冒起来,棚南角的刨花被点着了,立即烈焰腾空,黑烟弥漫了院子,西夏同所有的人都咳嗽了。
浓烟里,办公楼二层的一间窗子被哐啷推开,苏红出现在那里,大声说:“你们是日本鬼子还是土匪?蔡老黑,你听着,这犯罪的一切后果你要负完全责任!”院子里立时静下来,拿东西的把东西放下,仰了头往楼上看,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厂里还敢有人,而且竟是苏红!蔡老黑跳起来,骂道:“我负你婊子的茓!王文龙呢,你让他给高老庄人说话么,犯罪,谁在犯罪,是谁在掠夺高老庄资源,是谁在以钱行贿钱权jiāo易,是谁在敛财bào富制造贫困,是谁在草菅人命,死了富任、安平、得得和背梁?!是地板厂!是地板厂的王文龙和你苏红!”苏红说:“你蔡老黑别煽动群众,你有理你和厂长去说,你领人在厂里打砸抢算什么能耐?打砸抢分子么,bào徒么,黑社会么!”蔡老黑冷笑了几声,说:“我什么都不是,我蔡老黑就是我蔡老黑,可我蔡老黑敢来见他,他却不敢见我么!他溜了,他有理溜什么?!”蔡老黑举起了手,乍着小拇指,呸呸呸地在小拇指上吐唾沫,院子里就起了一阵哄笑声。苏红说:“王文龙怕了你?!可地板厂也不是人都跑完,死完了,王文龙走了,还有我哩!”蔡老黑说:“好么,苏红见过世面,千人万人的男人都经见了,苏红是英雄!你下来么,你怎不下来?!”窗口上的苏红就不见了,不一会儿,一层的门被打开,看得见里边纵纵横横的曾用来顶门的木头,苏红一身红衣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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