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库老太太却激动异常,一会儿问还有油光红纸没,一会儿问有绿色皱纹纸吧,说她要剪画呀,刚才午休她是突然梦到一个场面的,她得赶快剪出来。

虞白说了“纸都在卧室大瓷缸里”,就懒得再理会。库老太太并不看虞白的脸色,只是把各色纸全抱出来,盘脚坐地,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喀嚓喀嚓剪,口里又念叨开来。虞白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去,先是和楚楚眼对眼儿看了一会儿,都看出yīn郁来了,就人与狗一起瞧着老太太剪好了,又用糨糊往一张硬纸上贴,说:“你念了什么?怪好听的。”老太太说:

鹤鸨鸨,鹄树皮,根娃拉马梅香骑。根娃拿着花鞭子,打了梅香脚丫子。“嗯呀,嗯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能成哩!”

虞白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听出根娃的根字和梅香的梅字和夜字白字同韵,问:“什么根娃梅香的?”老太太说:“我刚才梦里,就是在花园里见到一个女子骑着马,吆马的是个小伙子,他们互不叫名字,可我似乎知道他们一个叫根娃一个叫梅香的。”虞白丢了书本,也没趿拖鞋走过来看了,画面上是剪了两棵树,枝叶jiāo错,但不是连理枝,是两树同枝,形成一个彩门状,满树上结的不是柿子、石榴,也落的不是鸟,是鱼,红色的鲤鱼。虞白就觉得新奇,再看树下的人儿,左边是一头黑马,马上坐了个白衣白面的女子,正回了头,一眼看马蹄边的一只脚,一日艮看马后的一个穿huáng衫男子。男子手里握着一条鞭子,鞭子却是一条蛇。虞自不知怎的,心里惶惶地发颤,问老太太怎么做这么个梦?老太太说:“我也觉得怪怪的。——喜欢不?”虞白说:“喜欢。”老太太说:“喜欢了你就拿去。”虞白把画卷了,独自坐在卧室里看了半会儿,心想这或许是什么预兆,忽然就高兴起来,在卧室里开了chuī风机chuī起头发来。chuī好了,又换了一身白裙子,回来说:“大娘,我这一身好看不?”老太太眯了眼看了半会儿,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要出门了吗?”虞白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老太太说:“我觉得你要出门了。”虞白说:“大娘成了神婆婆了!”就叮咛库老太太她真是要出去的,晚上才能回来,厨房的冰箱里有馒头的,有豆腐,有排骨,有鹌鹑蛋,有huáng花、木耳、菠菜、蒜苗,沙锅在案下边放着,可以在炉子上炖烩菜。一切叮咛毕了,去卧室卷了那画在袋子里,出来抱了桌案上的古琴就出了门去。

虞白走到街上,搭上了一辆出租车,却好笑自己怎么就抱了古琴出来!这古琴从未借过人,自己也没有抱出过门。这么作想,脸先红了半边。司机问:

“往哪儿去?”一时竟慌乱,隔窗望望外边,太阳当空,天气尚好,说声“保吉巷”。车在路上走,虞白却又为难了:这么早抱了琴去夜郎住处,夜郎会不会在?即使在,该怎么解释来得这么早?那一日是耍了小脾气不辞而别,这一日却是等不得天黑主动登门,夜郎的眼里会是如何贱看了我?虞白急让司机调转方向,直奔丁琳家来。

丁琳对虞白的突然到来,显得十分吃惊,因为虞白有半年时间没有来过了,有什么事都是用电话要她过去。虞白见了丁琳的房子装修得崭然一新,但书籍、报纸、杂志到处乱放,便批评了她的邋遢,说起夜郎邀请信的事:咱们一块去着好。丁琳却并没有收到邀请,多少动了气,说:“人家请你一人去的,我去了jī嫌狗不爱的讨什么没趣?”虞白心下一阵喜一阵恼,喜的是夜郎毕竟只请了她一个人,足以说明夜郎对自己不是应付,恼的是自己一时竟没想到这一点而跑来要丁琳一块去露了马脚。但事情已经挑明,虞白硬了嘴说一定给丁琳发了信的,是不是邮递员出了问题?但拿出明信片,指着上边“作乐”二字,说:?作乐’在这里应念作‘yu色’,就是让咱们去弹拉念唱,哪里会请我一个人去?!”丁琳说:“‘作乐’的乐字该读‘le’,就是寻欢作乐。”羞得虞白骂道:“你个流氓,原来看我和夜郎是狗男女了?!你今日去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还真以为我是夜郎的情人了!”丁琳说:“是情人又怕什么?他没妻你没夫,谁也不是第三者么。”虞白见她这么说,就脱了鞋坐到chuáng上去,拿过chuáng头一副跳棋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要求下棋。

两人下了五局,局局都是丁琳赢了。虞白不服,到吃饭时候了,也不让丁琳出去买蒸饺,从冰箱里取了两张软饼夹了一颗咸鸭蛋一边吃一边还要下,问道:“几点了?”丁琳说:“五点半。你走好啊,落子就不能动的!”虞白说:“我哪回反悔了?”结果又走了一步失着。丁琳就开了窗子,歪了头往外看。虞白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故意心不在焉。”丁琳说:“我看太阳落了没有?《西厢记》里莺莺不是恨过太阳吗?她是恨不得有个绳儿把太阳扯下山去的。”虞白哗啦把棋拨乱了,说:“我可没那份猴急!”丁琳说:“是我猴急了!”

六时十分,两人收拾了出门,七点准时来到南门口。虞白却迟迟不肯往城墙头上去,偏要坐进了那家茶铺里吃茶,吃茶拣的是铺门口的桌子,却背身朝里坐。丁琳说:“又拿大小姐架子,总要夜郎来接了你!可你背身坐了,夜郎哪里能认得?”虞白说:“认不得了才好,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夜郎和汪宽果然在城墙头上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夜郎就先跑下城墙来接,忽见两人背了身正在茶铺里吃茶,悄悄过去站在两人背后中间,虞白坐右,丁琳坐左,用手伸过去拍了丁琳的左边肩,丁琳头扭向左边,瞧着没人,一回头夜郎站在右肩后,虞白已瞧见,哧哧地趴在桌上笑。丁琳说:“别拿我做幌子,有这亲热劲儿怎不给我发邀请信?!”倒噎得夜郎好没个意思,支吾道:“你们是笼离不了襻,襻离不了笼,邀请一个还不是邀请两个?咱是穷人,能省一张邮票钱就要省一张邮票钱呀!”丁琳说:“你不请我,我偏要来,虞白请我是保镖,我要负责她的安全,免得坏人一口把她吃了!”当下把琴让夜郎抱了,喜得夜郎横抱竖抱不成,生怕撞了什么。

三人嘻嘻哈哈步上城墙,宽哥坐在那里正用树棍儿从后衣领塞进去搔痒,见了虞白、丁琳,将树棍儿丢下城头,伸手握了相见。虞白说:“夜郎说宽哥会乐器,我还怀疑,一瞧这手我是信了——宽哥能文能武!”宽哥说:“我哪里算得上会,玩玩取乐罢了。夜郎,快让我瞧瞧这琴,是那把古琴吗?”夜郎说:“是的。”把琴抱了过来。宽哥双手高高举了,身子却坐下来,盘了双腿,琴就横于腿上,操拨了几声,便又停了。夜郎说:“弹得好好的,怎么就停了?”宽哥说:“弹琴有散声、按声、泛声,我并没向名师学习,也不讲究谱法,手势更难娴熟,弹这两下,只是取个形式罢了。”夜郎说:“琴有这般讲究,什么是散声、按声、泛声?”宽哥说:“泛声应徽取音,不加按抑,法‘天’之音,声音清朗。散声以律吕应于地,弦以律调次第,是法‘地’之音,声间浑厚。按声抑扬于人,而人声清浊兼有,所以按声为人之音,声音既清朗又浑厚。”夜郎说:“琴的讲究这么多!我知道的只有一个成语‘huáng钟大吕’是从琴上来的,怎么就叫了‘huáng钟大吕’?”宽哥说:“我说不完全的,虞白你说给他。”虞白说:“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夜郎说:“真的不懂。”虞白说:“我也是一知半解??琴是五音十二律,应弦合调为huáng钟、大吕等,huáng钟和大吕是这样——”就在地上写出来……

夜郎看了,说:“吓!这都是高雅人的乐器,我哪里看得懂,我只懂得l234567。”虞白说:“这和现代的简谱不一样的。”夜郎说:“那你给我死法儿教教,比如‘阳关三叠’,第一下拨哪根弦,第二下拨哪根弦,学会了到人面前咱也是个弹琴的,臊臊那些只会泡卡拉0K厅的人呣!”宽哥就拨动了一曲“阳关三叠”,又一步一步分解着对他说了。夜郎即亲自去拨,拨得声不是声,音不是音。丁琳在旁看了一遍,也将步骤默记在心,遂也弹拨,未弹完自己先笑了说:“糟踏,糟踏。”虞白说:“真的是糟踏,古人论琴,将琴称之为禁,意思就是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哪里是心中无德,腹中无墨之人弹的?”一句话说得丁琳和夜郎都不敢动起来。夜郎说:“这琴只有宽哥敢弹了!”宽哥说:“那为什么?”夜郎说:

“你是警察晦!”虞白和丁琳都笑起来,说:“宽哥弹一曲。”宽哥说:“大家集到一处了,乐是都要乐的,虞白你弹,我chuī口琴和你。”丁琳说:“我和夜郎当听众,没有听众,你再好的音乐也只是和刮风一样。”虞白就接过琴,轻轻在地上放了,却让夜郎去寻四页城墙大砖来。夜郎不知其意,跑很远的地方,抱了四页砖。虞白一边两页支了,将琴置上去,就从提包里取了一筒印度檀香,抽出三支,插入地砖缝里,点燃了,垂头静默许久,然后一扬头说:“宽哥,弹‘chūn江花月夜’吧。”宽哥点头,琴声就流动开来,果然声韵美妙。,丁琳侧耳听了半会,只觉得脖子在长,耳朵在大,后来看天,明月当顶,和风习习,才一闷住,瞧着了城墙的那一截女墙处有了一点光亮,光亮忽明忽灭,倏忽就在了身下,发觉是一只萤火虫,也不忍心去捉;萤火虫就飞在了虞白的肩后长发上。丁琳只觉得虞白十分地美丽。夜郎先是见虞白焚香默坐,心里就暗暗赞叹她的清雅高贵,待琴声一起,身上便顿时起一股凉意,如水从脚心直往上漾,又轻又痒又极畅美,后来犹觉得这水从身上流出,流得四处皆是,自己又如泛舟于一平湖之中。一时陶醉,不知所以,竟从怀里掏出埙来,又拿了刚才同宽哥喝过的一个空酒瓶子,暗示丁琳敲动,自己的埙就应和而鸣。四人合奏,声韵高低缓急,粗细重弱,快乐是快乐了,却失了雅正,虞白手一捂琴,其声戛然而止了。夜郎一时还收不住,呜儿又chuī了一声口止,说:“这多好的,怎么就停了?”虞白说:“你们继续吧,琴是用不着了。”夜郎疑惑,问道:“你不弹了,我们怎么继续?”虞白说:“弹琴要运动闲和,气度温润,才能探高山流水之音于曲中。我原本弹得不好,而大家又是要作乐,这琴声越发不和谐了。古人讲过的,‘乐’用七音而二变,与宫徵联用,其声yín而悦耳,琴用五音变化极少,又少联用他词,音虽雅正,却难为人乐趣哩。”丁琳说:“你那神经质又来了!我们都是俗气,惟独你雅正了。”虞白说:“我不雅正,是琴雅正——我算什么?我爹在世的时候,无故都不敢琴瑟的。”宽哥说:“虞白的话是对的。我在音乐学院请教老师时,老师也是这般说的。”就蹲下来,抱了琴在怀,说:“说到你爹,我倒想起夜郎以前说过这琴上有字的。”细细看了,又一字一字念出,问这琴的详细来历。虞白说:“上边记载的历史我是不清楚的,这琴到我爹手里是我爹跟兴庆寺的一个和尚习琴,和尚圆寂前把琴送我爹的。瞧这琴的样子,年代是很古的了。”夜郎和丁琳也凑近去,琴漆光退尽,看上去俨然如乌玉,手按了又坚莹如水。琴上有断纹,纹呈牛毛状。宽哥用手去摸那纹,又看合缝处,又看琴材,说:“琴真是古琴,当然还不是上品,但有这牛毛纹就属中品了。这纹摸着没有痕迹,合缝没有间隙,断纹过肩,琴材又是纯用的桐木,桐的阳面为面,yīn面为底,证明琴不是伪制的。看着这琴,我就想起再生人的那把琴了!那时我并不懂琴的,不知道琴有九德,但当时听了再生人的弹奏,却也听得出有金石之韵,清亮不沙哑,不发燥,无闲散音。音乐学院的教授听我说过再生人的琴,他也是感叹不已。这些年来,我在西京城里还未再见过类似那样的琴,只说西京不会有像样的琴,没想你家里竞有,真是奇迹,也是缘分。”虞白说:“宽哥到底懂得多!琴虽在我家,我只是偶然烦闷时弹弹,也弹不出什么名堂,只是要听那个雅音,起个修身养性的作用。宽哥若喜欢,可借了你一月两月。”宽哥说:“这我真要谢谢你,但我是不能带回去的,我那媳妇最烦的是我在家chuīchuī拉拉不gān家务的,这琴放在家里,说不定她嫌碍手碍脚会损坏的。”丁琳说:“虞白既然有这份心,肯将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借人,那就让夜郎抱回去,一是他也爱琴,二是宽哥与夜郎亲近,有空也就去他那儿弹弹。”夜郎说:“这盼不得!只是虞白不肯jiāo与我。”虞白说:“你是粗粗糙糙的人,只怕你不会善待了它。我家那库老太太先头见过你一面,就说你心性浮躁,不会珍惜所得东西,特还给你剪了一幅画要治你的毛病哩。”说着从提包取了那画,自自然然jiāo付了夜郎。众人看了,都说好,丁琳叫道:“夜郎是马面,画上还真有匹马。夜郎是什么命呀?得琴又得画的!”虞白暗里就拧了丁琳一下。夜郎说:“马是野马,你怎不见有鞭子调教哩?”宽哥说:“真应该人人都来调教你才是!”夜郎喜出望外,就来抱琴,虞白说:“不要横抱,免得碰上什么伤损,护轸焦尾直抱。要弹时先洗手焚香,手不洁最容易污损琴弦,大热天的中午最好不弹,别断了弦。”夜郎说:“断弦才好,有知音了晦。”虞白说:“凭你那水平,哪里会有知音?”夜郎呛了口,应答道:“那我就不弹了,放在家里只瞧着,当神敬着,也好修身养性吧。”虞白就拿眼窝了他一下,就又叮咛怎么挂琴,不要贴近墙,免得受cháo,要挂在木板上,还要布囊盛着。又叮咛若琴弹奏不出声了,用布囊装了炒出的热沙覆盖琴上,沙冷了又换,使汗出透,当风处chuī开。又叮咛琴最好放在chuáng边什么地方,要近人气。两人嘁嘁啾啾说个不完,丁琳就说:“好了好了,你们只图说话,让我和宽哥就这么呆坐着。今夜月色这么好,来一趟就是送个琴的不成?现在都做个俗人,随便chuīchuī打打取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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