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院,杏开就把院门关了,一边把挂在树权上的衣服收了,一边说:我不那么说,你怕还不愿到我家来哩!你送jī的时候为啥不叫我也不进来,jī放在院门槛上让láng叼呀?是你也嫌弃我啦?狗尿苔气消了一半,说:是婆让送的,可我并不情愿。杏开说:你说实话了好,你不情愿连这jī也不情愿。狗尿苔睁大了眼,说:jī咋啦?
杏开这才告诉他,她把jī抱回屋后,抱着jī哭了一场。她舍不得把jī杀了吃,要把jī一直养着,可这jī来后却不吃食,她抓了麦粒喂也不吃,这两天两夜总是咕咕咕地叫,叫得声都哑了。她之所以让他来院子就是要让他把jī抱回去,与其它在这里饿死,不如还是抱回他家去。
jī果然卧在柴草屋里,已经立不起了腿,羽毛脱落了一半,露着光光的脖子和脊梁,一见狗尿苔竟站起来往他跟前走,走了一半就义倒下去。狗尿苔把jī抱在了怀里,说:夜凤,夜凤,你咋了吗?
杏开说:你把jī叫啥,jī还有姓?
狗尿苔说:我姓夜,它也黑,我就叫它夜凤凰。
杏开说:哟,还是凤凰?烧窑的凤凰!
说起烧窑,狗尿苔}兑:我去窑场呀,你捎不捎东西?杏开立即不笑了,说:我捎啥东西,捎你骨殖呀?!狗尿苔说:不捎就不捎吧。抱了jī要走,杏开却说:是天布他们要攻窑场呀?狗尿苔说:谁攻谁呀,láng虎两家怕哩。杏开说:那你能去窑场,是来笑话我吗?狗尿苔气又来了,但他不能说你杏开和霸槽的事谁不知道,我好心好意来问你,你倒给我打马虎眼!就把婆病了,他想去请善人来说病的事说了一遍,没有说天布让他当特务的话。杏开说:那你等着。跑进上房,拿了一件毛衣,说是jiāo给霸槽。狗尿苔倒生了嫉妒,他连绒衣都没穿过,杏开倒给霸槽还织了毛衣!他说:行么。把毛衣搭在肩上要走。杏开却说这样拿着不行,路口的人看见了肯定把毛衣收了,要狗尿苔脱了夹袄,把毛衣穿上。毛衣又宽又长,一下子搭到了狗尿苔脚面上。杏开说:瞧你这个头!把毛衣下摆折r折用绳子系了,再帮着把夹袄套上。杏开问:暖和不?狗尿苔说:暖和。杏开说:你见了他可要给他的。狗尿苔说:他死了就好了!杏开就拧他的嘴:不许说那晦气话!
狗尿苔上了山,首先去了窑场,窑场七的人都穿得很单,那些带了锅和米面的人家当然把米面打平伙,但毕竟米面少,一天三顿就喝些稀汤凑合着。疥疮依然痒得人心慌乱,一半人的jiāo裆都抓烂了,而开石最为严重,脖子上已有了小红疙瘩,如果真是疥上脸拿席卷,那就可怕了。霸槽却似乎还乐观,他说他没有去过延安,在课本上谈过关于描写延安的文章,毛主席在那里呆了十三年,从延安走到北京城去了。他穿上了杏开给他织的毛衣,指着中山上的坡坎峁塄,说:一样是huáng土,一样是窑dòng,一样的少穿没吃的啊,只可惜山神庙那儿没有个塔,将来我一定在那儿修一个塔!狗尿苔没有去过延安,也没有读过描写延安的课本,压根儿就不知道延安是什么,但他看得出来,榔头队在窑场不可能再坚持下去,少则三天,多则七天,不是要打败了红大刀,就是被红大刀打败,肯定是要下山的。狗尿苔说:修个塔好,州河里那个塔叫镇河塔,这塔就是镇山塔。霸槽说:宝塔!这山也改名宝塔山!霸槽指点着那山顶的位置,突然大声叫:跟后。跟后!狗尿苔说:你要去屙屎吗,不叫他跟后了,我跟你去!狗尿苔就拿了窑dòng外一把锨,跟着霸槽往窑场后的洼地走去。把一个小土坑挖好了,霸槽却说他已经不便秘了,尽喝的稀汤,他要尿呀!他尿了那么久,说:村里现在是啥情况?狗尿苔说:没啥情况,担尿沤粪哩。霸槽说:路口上没人守啦?狗尿苔说:红大刀守着,生产队的农活是支书经管着。霸槽说:什么支书?走资派!走资派复辟啦!狗尿苔说:哦,哦。霸槽说:他天布张狂得很?狗尿苔说:噢,噢。霸槽说:都张狂成啥啦?狗尿苔说:听他媳妇说黑来睡觉那条宽皮带都系着嘿。霸槽说:他也就只是那条皮带!从窑场回去的谁入了红大刀?狗尿苔说:都人了。霸槽说:胡说,就能都入?!狗尿苔说:是都人了。霸槽骂了一句:日他妈的!把东西塞进裤里,不尿了。狗尿苔说:我去请善人呀,你还有啥问的?霸槽说:没了。狗尿苔说:应该还有问的。霸槽一挥手,拧身走了。
到了山神庙,善人喜欢着狗尿苔来了,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说:瘦了!狗尿苔说:不是瘦了,是消肿啦。善人说:现在没有蜂蜇了好看!就到处寻着东西要给狗尿苔吃,却没寻着什么,拿出个jī蛋要打开让喝。,狗尿苔没让打jī蛋,就说了请善人下山给婆说病,他说:我不吃你的jī蛋,给我婆说过病了,我给你吃jī蛋!善人说:你婆的病我说不了,她啥不知道?可我也得去看看,在山上憋得些些了。麦粒子雪在山上似乎比山下要下得多,上山的路上鞋还能把住滑,下山却难了,出溜出溜地就跌了几跤,两人用草绳在鞋上缠了几道,小心翼翼往下走,在窑场前的转弯路上,看见了榔头队的人在吃饭,锅是支在窑dòng里的,所有人都往窑dòng口挤,就有人喊着排队,队便从窑dòng口排过来,排了一个长队。先盛上饭的端了碗出来一边走一边喝,有人就说:恁烫的饭,你往喉咙里倒呀?应声的是:我想细嚼慢咽哩,稀汤里没啥能咬能嚼的么!吃过了的又站在长队后边,在舔着碗。排队的说:你咋又来排队呢?吃了的说:没饱么咋不排队?排队的说:那你可以吃两碗,我们只能是一碗?吃了的说:那你往前排么。排队的说:日他妈,这不公平!吃了的说:你骂谁呢?排队的说:我想骂谁就骂谁呢!啪,有人出了手,立即长队就乱了。而在转弯路上,守灯一直在那里蹴着,自榔头队一上来要揪斗他后,再也没人理他,但他又不能走,大家都在争着吃饭,他独独一个蹴着吃烟。狗尿苔说:你咋没去吃饭?守灯看了看狗尿苔,没有理,他的肚里像个灶膛,一缕烟不停地从嘴里冒出来。狗尿苔说:他们不给你吃饭?守灯抓了一把雪扔到狗尿苔脸上,说:你管哩?!气得狗尿苔说:该饿死你!拉了善人离开。善人说了句: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乱七八糟。没想一步没踏稳,滑了一跤,浑身满脸都是雪。
狗尿苔说:疼了没?
善人说:能不疼?
狗尿苔说:下麦粒雪,这要真是下麦粒子多好!
善人说:要下就下到你家院子。
狗尿苔嘿嘿地笑,却说:哎,你说啥来?三四五六七八的?
善人说: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乱七八糟。
狗尿苔说:这啥意思?
善人说:想听吧?你个头小,重心低,滑不了,我扶着你了,我给你说。
狗尿苔就让善人扶着他的肩往下走,善人在说了,说的是不三不四这话常听人说吧,啥意思,你一定以为在说一些人的不正经吧?是不正经的意思,可为什么要说不三不四而不是说不四不五呢?这话起源于三从四德。啥是三从?三从是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啥是四德?四德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工。不遵循这些规矩的人就是不三不四,懂了吧。还有人五人六,五和六原本指人的五脏六腑,人如果五脏六腑不全或者移了位置,那人就不是正常人了,做人要做正常人。乱七八糟呢,人出生前脸在娘胎里是七天一变化的,人死后的七天是会腐烂的,便要人法轮道,这八是……。狗尿苔说:我不知道为啥你说这些?善人说: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狗尿苔说:真不知道。善人说:真不知道你就不用知道了,知道了你也就不快活了。
婆并不知道狗尿苔能去请善人,见善人进了门,赶忙从炕上爬起,喊叫着狗尿苔取烟拿火,她就摇摇晃晃要去厨房里烧锅煮荷包蛋,村里突然狗声四起,一群jī嘎嘎嘎地从院门外的巷道里往过跑,有三只竟飞到院墙上,立脚不稳,掉进院里来。
长宽担着粪笼去拾粪,但麦粒子雪越下越大,天骤然地冷起来,鼻里口里呼出的气都能看见雾了。他是从河滩地走过,绕过了塄坎,又到了后洼的土路上,麦粒子雪被风chuī着跑,路面上就像过流沙一样。但是,长宽并没有拾到多少粪,他蹲在了地堰后,自己把粪直接屙到粪笼里。这种行为古炉村只有迷糊gān过,长宽也笑话起自己的荒唐,他摸摸屁股,感觉有无数的刀子在那里刮,他说:嘿嘿,屎冻硬了不臭。这时候,一队láng从天布家那块麻地里经过,收过了麻的地里长着一丛丛毛拉子草,草都枯了,几乎能听到泠泠的铜音。但láng队没有任何响声,它们的四蹄上像是缠了棉花,那从头到尾,皮毛完全变灰了。láng也换了季.穿了灰棉袄?长宽先是这么想着,猛地惊慌了,连粪笼也不要了,提着裤子就往村里跑。láng并没有追他,甚至回头看也没有,低头微笑着继续经过。
担尿水的马勺一伙听说又过láng了,就都跑到碾盘后的土塄上,拿了扁担,防止着láng队进村,却没有看到láng。是láng又转到村前的河滩地?再跑到石狮子那儿,就看到了公路通往村里的土路上涌过来了一群人。先以为是下河湾的人撵láng过来的,可下河湾离古炉村太远,即便撵láng,能撵那么长的路吗?那些人越来越近,大家就取笑长宽一定是看花了眼睛,又作践起了来的那些人的穿着,哇呀,黑裤黑袄,却系着白腰带,扎着白裹腿,那是河南上来的耍猴人打扮么。六升的儿子突然变脸失色,说:这是下河湾的金箍棒造反队呀!六升患病期间,六升的儿子去下河湾大夫那儿抓过中药,看见过那里的造反队,这造反队就属于联指的。六升儿子的话使大家都警觉了,发现来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金箍棒的人怎么朝古炉村来?这就又看清了走在前边的竟然是水皮和麻子黑。毫无疑问了,是水皮跑出去通报了榔头队困在窑场的事,才搬来了下河湾联指的救兵吗?但麻子黑怎么就回来了?立即有人就屁股夹了火pào一样跑去报告天布和磨子,别的人轰地散开,但刚刚从村口走来的摆子以为他在腰疼,也没参加什么组织,他站住了不动。
摆子说:是麻子黑吗,你是不是麻子黑?
麻子黑说:你过来,看是不是麻子黑。
摆子往前走,歪着头看,麻子黑一拳打在摆子的心口上,摆子一个踉跄窝倒在了地上。麻子黑说:认不得我啦,忘了我啦,古炉村再也没有我啦?!
摆子说:麻子黑麻子黑,你咋就出来啦?
麻子黑说:你管我怎么出来的,老子是出来了,出来就回古炉村啦!
拿脚踢摆子,摆子坐在地上,双手撑着身子往后退,麻子黑的脚踢到了他的嘴上,他的一颗门牙就掉了,血沫子流在下巴上。他说:我啥都不是,不是红大刀的也不是榔头队的。麻子黑说:是古炉村的我就要打!你不是会烧窑吗,我去多拿过窑上几个匣钵垒墙你都不肯,你起来和我打呀,往这儿看,往这儿看!摆子要面对着麻子黑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只能斜了头,但麻子黑一脚把他的头踢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