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说:“能的。”
“是哪只?”
“你去取个镜子放在那里,跳上镜面的就是母的,其余的就是公的。”
五兴乐得直叫。这时节,就听得堡子的南头有人喊“五兴”,五兴才想起要执行的任务,说:“天狗叔,我娘是让我来叫你吃饭的。”
天狗说:“你个耍嘴酌猴jīng,你娘哪里是在喊我?”五兴就急了,发咒说:“谁哄你叫上不成学!”天狗就换了衣服跟着去了。
到了师傅的门口,那女人果然一见儿子就骂:“牛吃草让羊去撵,羊也就不回来了?!”
天狗说:“五兴就迷我那蝈蝈。”
女人拿指头点天狗的圆额角,说:“你什么时候才活大呀,三十六的人了,跟娃娃伙玩那个!”
天狗在这女人面前,体会最深的是“骂是爱”三个字,自拜师在这家门下,关系一熟,就放肆,但这种放肆全在心上,表现出来却是温顺得如只猫儿,用手一扑索就四蹄儿卧倒。也似乎甘愿做她的孩子,有几分撒娇的腼腆,其实他比这菩萨仅仅小三岁。当下心里说:
“你怎么不给我物色一个呢,有了女人我就长大了。”
饭桌上,师傅吃得láng吞虎咽。这把式是硬汉子,在妻子,徒弟面前自尊白大,一边剥脱了上衣很响地嚼着菜,一边将桌上的两沓钱,一沓推给天狗,一沓推给女人,说:“给,把这收下!”口气漫不经心,眉眼里却充满了了不起的神气。女人就把钱捏在手里。五兴给娘说:“娘,这么多钱,给我买个游泳裤吧。”做老子的就瞪了眼:“算了算了,指望你还能成龙变凤,你瞧瞧,天狗跟我三天,四十八元钱也就到手了。”女人叹了一口气,给儿子拨了一些菜,打发到院里去吃。
天狗觉得没了意思,饭也吃着不香,虚汗湿了满脸。女人让天狗把衫子脱了,天狗不肯,女人就说:“这么热的天,是焐咀呀?”硬要他脱下不可。
做丈夫的生了气,说:“你这人才怪!不脱就不热嗨,哪儿有你这样的人!”说罢也不看天狗。
女人尴尬,天狗更尴尬,三个人默默吃了一阵。女人直担心天狗要放下碗,就把菜往天狗的碗里拨,天狗忙起身说吃好了,和师傅说话。
“师傅,堡子南头来顺家的井几时去打呀?”
“人家没口信。”
“我夜里去问问。”
“罢了,他找上门再说。你回去,到时我来叫你。”
天狗起身走了,女人送到院门口,说:“早早歇着。”天狗说:“嗯。”女人又说:“没事了,就过来坐。”天狗还是“嗯”。走出很远回头一看,女人还站在门口。
天狗回到家里,夜里没有睡稳。无论如何,他是很感激这一家人的。师傅给了他嫌钱的出路,师傅的女人又给了他体贴。对于一个健全的男人,天狗不免常会想着世上女人的好处,但一切皆缥缈,是怎么个好,好到如何程度,他缺少活生生的感受。到了现在,天狗急切切需要一个女人在他身边了;虽然他已经过了生理最容易冲动的饥饿年龄。
人一旦被jīng神所驱使,就忘却饥饿,忘却寒暑,忘却疲劳和磕睡。这时的天狗就达到了这种境界。他的心、脑、血液和四肢都不肯安静,就从屋里走出来,提了他的蝈蝈笼子,走到街上,要做一种是悠闲也是无聊的夜游。
街上站着许多人,清一色的妇女。妇女是这个堡子最辛劳的人,往往在服侍了男人和孩子睡眠之后,她们还要纺织浆洗,收拾柴火,或者去河边挑水。但观在好多人家有了水井用不着再去挑水。这妇女手里又没有什么活计,却都拿了擀面杖往堡下的江边去。天狗猛地明醒了什么,拉住一个妇女问道:“要月蚀了吗?”
回答是肯定的:“可不,天狗要吞了月亮!”
“天狗吞月”,这在当今城镇里的人眼里,只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天文现象,这堡子里的人也多少知晓。但是,传统的民间活动,已经超越了事件本身的范畴而成为一种象征的仪式。这一现象并未失去神秘的色彩,从上古的时候起,堡子里的人都认为天狗吞掉。了月亮,出门在外的人就会遭到不吉。于是妇女们就要在月亮快被吞掉之时,以擀面杖去江水里搅动,唱一种歌子,一直到月亮的复出。如今堡子的男人已不再为躲债而背井离乡,也不再逃匪乱远走高飞,但手艺人皆纷纷出去挣钱,家里的女人照例很注重这一天晚上的活动。
天狗看见了几乎所有手艺人的女人。
“师娘也在这人群中间吗?”天狗想着,看着妇女们走下堡子门dòng,三百七十二个台阶上人影幢幢,天狗分辨不出。
门dòng上的墙垣废了,荒草里有一块长条青石,天狗在上面坐下。三十六年前,堡子里一个男人出外逃丁,九月十二日夜正逢着今夜一样的月蚀,堡子里的活寡女人都去江边祈祷,那逃丁去了的妻子才到江边,肚子就剧疼,在沙滩上生下一个婴儿这婴儿,就是现在的天狗。爹娘死后,差不多已经有了好多次月蚀出现,天狗每每看着女人的举动,只觉得好笑。今夜里,手艺人的女人们又去江边祈祷,保佑丈夫吉祥,已经做了打井徒弟的天狗,陡然间一种伤感袭上心头。
他死眼儿看着月亮。
月亮还是满满圆圆。月亮是天上的玉盘,是夜的眼,是一张丰盈多情的女人的脸。天狗突然想起了他心中的那个菩萨。
江边倏忽唱起了一种歌声。歌声是低沉的,不易听清每一句的词儿,却音律美妙。天狗觉得这歌声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从水皮子走过来的,心中好焚的念头消失去,充满了神圣的庄严的庙堂气氛。月亮开始慢慢地蚀亏,然后天地间光亮暗淡,以致完全坠入黑暗的深渊,唯有占老的乞月的歌声,和着江水缓缓地流。天狗默默地坐在石条上,闭住了呼吸,笼自里的蝈蛔也停止了清音。
一个人,站在了门dòng下的石阶上,因为月亮的消失,她看不清走到江边的路;天狗也认不清失了路途的人的面目。这人在轻轻地唱着: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路哟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天狗瞎家伙哟。
声调是那么柔润,从天狗的心上电一般苏苏通过。当她第二遍唱到“没你掉进了老鸦窝”,夜空里果然再不黑得浓重,明明亮亮的月亮又露出了一角,那人就轻轻地笑了一下。
“师娘!”天狗看清了这女人,颤颤地叫一声。女人似乎也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了天狗,说:“天狗,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你乞月的。”天狗也学会了说巧话,说过倒慌了,补一句,“师娘,你唱得中听哩!”女人骂道:“天狗,你别说傻话!”
天狗看见这女人有些愠怒,而且还要再往江边去,就说:“师娘,月亮已经出来了,你还去吗?”女人迟钝地站住了。
江边的歌声渐渐大起来,台阶上的女人又和着那歌声反复唱,天狗一时便觉得女人很美。今夜心里太受活,见了师娘越发不能自控,竟使起小小的聪明,认为这些女人万不该到江边水里去乞月看月出,手艺人家里都打了新井的,井水里看月复出,那不是更有意思吗?也就接口唱道: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不是瞎家伙哟,
井里他把月藏着,
井有多深你问我哟。
台阶上的那个就不唱了,说:“天狗,天狗,你要烂舌头的!”石条上的说:“师娘,我也需要一个月亮呢。”下边的那个就走上来,站在石条边:“天狗,你可不敢胡唱,这是什么时候?你没有月亮我知道,我就是来给你师傅求的,也是给你求的。”天狗说:“师娘说的可是真话?”女人说:“说假话,让天狗把我也吞了!”说天上的天狗却与地上的天狗名字同了,女人觉得失口,不自在地说:“我都急糊涂了!”’
天狗却被冲动得完全忘却了在这女人面前的腼腆,又唱道: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夫狗心昏才吞月哟,
心照明了好受活,
天狗他没罪过哟。
“天狗,你是疯了?”
“师娘说天狗疯了,天狗就疯了!”
女人立时正经起来,不理天狗,天狗就软了,恢复了驯服腼腆的样子。女人见天狗老实了,就把一些重要事托付给他。
“天狗,你师傅近来有些异样了。”
“怎么个异样?为甚事吗?”
“他心重得很。先前没钱,钱支配着他,现在有了钱,钱还是支配着他。夜里回家常唠叨,挣上九十九,还要想法儿借一个,凑个整数,就嚷道不让五兴念书……你是他徒弟,你也好好劝说劝说你师傅。”
“五兴的游泳裤还没买吗?他已经几天没去学校了?”
“没有。五兴刚才睡时还在哭,你师傅又骂了他一顿。”
“我给师傅说说。”
“你快回去歇着吧,打了几天井,也不乏?月亮已经圆了,我要走了。”
女人说罢,悄没声地走了,她汇在了江边乞月归来的妇人群里,不可辨认了。街道上一阵人声嘈乱后,堡子里又沉沉静静。天狗并没有听从师娘的话,他不回去,守着那天上的月亮,慢慢地在长条石上睡着了。
菩萨脸一样的月亮照着。笼子里的蝈蝈得了夜的cháo润,呜叫清音,天狗没有听到。
huáng麦菅
“五兴,五兴!?”
天狗一上堡子门dòng,就看见五兴在前面街道上走,走得懒懒的,叫一声,这孩子瞄见是天狗,竟不作答,转身钻到小巷去再不出来。天狗觉得奇怪,偏是个好事的鬼头,追进巷里,五兴面壁而站,拿指甲划墙。
“五兴,犯什么病,叔叫你也不理!”天狗拿手去扳五兴的头,五兴却把天狗的手推开,说:“天狗叔,你不要叫我,叫我我就要哭哩!”天狗就笑了:“你这没出息的男子汉,还是为你爹不给买游泳裤生气吗?你瞧瞧,叔拿的什么?”天狗手里亮的是一件艳红的游泳裤。
五兴却并不显得激动,抬脚就走,天狗一把扯住,知道一定有了什么事故,连声追问。五兴说:“这裤衩用不着了,我爹让我打井哩。”
天狗听了,就给五兴道着不是,怨怪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师娘的重托,这井把式就专横独断了。“五兴,我给师傅说去,我和他打井能忙得过来,用不着叫你回来!”。
五兴说:“我爹不会见你。”
天狗说:“这你甭管,师傅在家吗?”
五兴说:“爹不让我说给你。”
五兴虽小,却有他娘的德行,看着天狗,眼泪就流下来,天狗骂他“流尿水儿。”这孩子却说:“天狗叔,你以后还让我去你家玩蝈蝈吗?”天狗点了点头,取笑这小东西尽说多余话,五兴却跑出巷再喊也不回头了。
天狗一脸疑惑,来到师傅的家门口,菩萨女人脸色有些浮肿,出来招呼他,当下心里着实慌了。说起五兴的事,女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脸苦相。